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甚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将她遗忘。
敌人……
少女的脸红得象一只苹果。她阖上眼帘,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白皙的颈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伤口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圈红色的印迹。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声音里包涵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好像到这里来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境一样。
他是残忍的,用力咬住她的脖颈吮吸,使她感受到鲜血在不断从身体里抽离;他又是温暖的,用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他是恐怖的,整个人通红,仿佛冲出地狱的厉鬼;他又是亲切的,他又是亲切的,滚烫的血自他体内不断涌出,将他俩连在一起,那种热流仿佛至今还在她的身上流窜。
那一刻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她在他的怀中全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或者又是不想动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雷霆一般的怒吼,迷迷糊糊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倒退,好像自己在飞一样。
猛地全身一震,她清醒过来。想到适才自己的失态,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由红了面颊,又羞又怒地扁了嘴,一直强忍的眼泪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啦?
少女心烦意乱地擦了擦眼角,努力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准准地打中了树枝上的鸟窝,看到小鸟扑愣愣都飞了起来,拍着手大笑起来。
“人都死光了,人都死光了,人都死光了!”她又大叫三声,看着刚落在枝头的小鸟又吓得飞了起来,逃得远远地,这才满意地出了一口气,“这下感觉好多了,虽然还有点儿不舒服,但总不至于像刚才那么气闷罗。”
她自言自语着,眼睛无意间向院门一瞥,顿时如中雷殛,立定不动,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院落里古柏森森,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根细小树叶都闪闪发亮。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龙行虎步向这里走来。
他稳健地走过来,来到少女面前。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是贪婪。
足足有一个月没见了罢?他明显瘦了许多,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散发出浓重的药味,似乎到现在,伤势仍然尚未痊愈。这薄薄的嘴唇,两道浓密的眉,以及秀气挺拔的鼻梁,都是屡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唯一的差别,就是梦中的他模糊而隐约,此刻却是那么清晰。
他也就比自己大几岁,但不凡的经历却在前额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痕迹,随着两条眉头紧锁在一处,它变得愈加深刻,触目惊心。鬓角的红色伤疤并没有破相,反而有一种勇猛的男子魅力。还有那双顾盼生威的眼睛,在那炽热如火、锋利如刀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种坚忍卓绝的刚毅。
“我……你……”尽管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但这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少女却觉得呼吸困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缓缓道,“在下真髓,姑娘怎么称呼?”
原以为没过多久就能起床,谁想到拜这小丫头一矟之赐,真髓整整躺了一个月。
马家矟法跟奉先公旋转戟锋的刺法有几分相似,霸道之处犹有过之。在矟尖刺入肉体的瞬间,力量由直搠转变为振荡,竟有种爆炸般的威力。他身上其他的伤口都逐渐愈合,惟独被她刺伤的右肩肌肉严重撕裂,长时间无法收口。好在这位小妹子功力尚浅,否则这一条大好臂膀就算废了。
尽管如此,右肩的伤口仍然反复感染,再加上五月正值春夏交替,气温忽高忽低,人最容易生病。他高烧不退,几次不省人事,险些就进了鬼门关,也多亏有罗珊一直目不交睫地悉心照料,直到今天,才总算可以下地走路。
关于马超是否弑君的疑惑始终萦绕在心头,所以伤口一愈合,就立即来盘问这个俘虏。
才走到门口,远远就听到她嘹亮清脆的笑声,等进了庭院看到这小丫头的时候,他真有点儿失神。
她一身与众不同的异族打扮:头顶白色的绢帕,身穿长及脚背的雪白长袍,衣袍袖口和领口色彩斑斓,绣着绚丽多彩的花边和一排梅花形的小银钉。纤细柔软的腰部紧紧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宽大束带,上面有无数刺绣。缠着白色的绑腿,脚下一双尖钩鞋。
桃花一般可爱的小脸,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是一派无拘无束的天真烂漫。
如果说,外刚内柔,热情奔放的罗珊,就像是一团炽热鲜活的烈焰。那么这个小丫头,就是一朵蓝天上飘过的白云,纯洁无暇,没有半点渣滓。
“你叫真髓?”小丫头摆出一副非常矜持高傲的架势,但他一眼就看出她在硬撑,“你把这里的将军找来。我叫马云璐,是关西第一豪杰马腾的女儿,马超的妹妹。你们必须马上放了我,否则我阿爹和大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小丫头大概没念过书,否则不会直呼自己父兄的名讳。
看他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只顾盯着自己看,小丫头脸红了:“喂,你倒是说话啊!”
“原来是马姑娘,失敬了。姑娘若是想找‘这里的将军’,那你已经找到了。至于马姑娘威震西凉的父兄,在下早有耳闻。”想到伏尸沙场的将士和百姓,其罪魁祸首便是马超,胸中不由杀机顿起,“他们‘不会放过’我,我正好也不打算放过他们,正想砍下他们的人头呢。”
听他说自己就是将军,她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拢,但很快这种惊讶变成了一脸的愤怒:“砍下,砍下我阿爹和大哥的……的头?你敢!就凭你,也杀得了他们?”
“怎么,在下不够资格么?”他冷冷一笑。
她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煞白,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脖颈上那处我喝血留下的伤口。
他升起一丝怜悯,想起当时不能自已的疯狂,觉得有些对她不起:“好叫姑娘得知,自从上个月那一战结束后,令兄已经回去了。因此只要你能回答在下几个问题,我马上就放你回去。”
“你休想!”她明明都快哭出来了,但仍然倔强地盯着我,“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军的底细,那是做梦!”
看小丫头这么不合作,他觉得自己的火气又有点儿上来了:“实不相瞒,‘套出底细’这种小事,在下还不需要向你来垂询什么——令兄那点底细,早就全被我摸清了。”
“你不信是不是?没关系,让在下来证明给你看,”看她一脸的不屑,他冷冷道,“这次你们东来犯我中牟,结果被在下杀得稀里哗啦,屁滚尿流,其实就是因为你大哥马超跟韩遂的儿子韩穆彼此争功,对不对?你大哥马超是主将,而韩穆是监军,对不对?这次东征,你大哥处处压制韩穆,不让他插手半点军务,说到了底,就是要把功勋独揽。结果两人就此闹翻,打下了弘农之后,韩穆以盟主监军的身份公然分裂军权,要求拨出最精锐的兵马充当先头部队,对不对?”
马云璐忽然瞪圆了眼睛:“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理她,继续道:“韩穆拿出了盟主信物要求分兵,令兄自然也只得遵令行事。于是两人定下了军令状:令兄跟在韩穆之后,只要前锋受挫,就立即收回军权,韩穆也必须独自回长安,不许再干涉半点儿军务。结果两个人为了争功,完全不顾士兵的死活,拼命向前赶路。那个韩穆就是迫于令兄的压力,在被我阻截在双河的时候,居然以疲惫之军发动一波波的强攻。自己的脑袋掉了不说,还把东征军的精锐葬送了一大半儿,两万多的羌骑兵全死在那里。至于令兄马超,就更甭提了,得知韩穆败战丧师之后,非但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乐不可支地来捡现成便宜。”
看着马云璐难过地低下头,他一阵快意。
“只可惜啊,他也不想想,自己士兵虽多,但疲惫不堪、鱼龙混杂,这样还妄想打胜仗?最后怎样,死伤无数不说,连妹子都赔上了。”语调放缓,多了种说不出的讥讽,“天下竟然还有这种蠢猪似的大将,我真髓倒是开了眼界。”
马云璐怒不可遏一拳打过来,被他轻而易举地刁住了脉门,轻轻一用力,她顿时痛得跪在他的面前。
“怎么,在下说得不对么?”
“你不是好人!”她抬起头,愤怒的小脸憋得通红,泪花在眼里打转,“你,你……”
看到她这副表情,他有些后悔,自己痛恨马超理所应当,但把火气全发泄到这无辜的小女孩身上,也未免太欺侮人了。
“好,不说这些了,”他放开她的手,温言道,“你就不想弄明白,现在令兄的下落么?”
“不想!”马云璐坐在地上,一面擦拭眼泪,一面哽咽着说,“你欺负人,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看她可怜的样子,他泛起一丝歉意,低声道:“对不起,适才言语冒犯,还请姑娘原谅。作为补偿,在下就告诉你马超的动向罢。你知道荥阳么?中牟西面一百七十余里的一个小城,你们来时应该路过那里的。上个月令兄战败后就退到了那里,一度曾派兵前来攻城。十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向西撤退,现在已回到去长安了。”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后半截完全是他信口胡诌。然而自己既下不了对一个小丫头动刑的狠心,若不骗骗她,只怕是得不到口供的。
也许是故意摆出的坦诚眼神太有欺骗作用了,马云璐望着他,手足无措,哽咽道:“这,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让她有充分惶恐的时间,才和颜悦色道:“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和令兄团聚。我不会问你铁羌盟的军务,你也不必急着反对我,不妨先听一听问题,再决定是否回答,如何?”
过了半晌,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问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总算撬开这张嘴了。他暗自呼了一口气,紧了紧大氅,尽量把声音放平静:“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天子?哦,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说到半截就住了嘴,马云璐怔怔地听着,似乎完全听不懂。
他不由大为失望,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穿着打扮也并不重要。
“那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小丫头才一脸茫然道:“朕?”
“啊,我知道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他呼吸急促起来,把问题像连珠箭一般射过去,“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啊,这些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她轻轻摇头,表情很苦恼,“我听说,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傕的将军,倒是曾经裹带了这样一个穿着奇怪的人逃走……”
“然后呢?他是跑了,还是被你们俘虏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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