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眼前那人,躬身应道,“是!”
我这才骤然惊觉刚刚自己说了什么,仿佛被自己吓到一般,猛地向后一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对面的玄瑾却并未抬头,只躬身道,“那臣这就返回和州,开始准备。”
我张了半天嘴,终于放弃一般,重重向椅背上一靠,深吸口气,再开口,声音却平静得再无一丝波澜,“若是这样,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临安的行宫已然竣工,通知金陵那边,圣驾即时启程,我们在临安府相见吧。”
玄瑾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眸光流转,最后却只简简单单道,“是”
直到玄瑾飘然而去,我仍呆呆坐在椅中。门啪地轻轻关上的声音,却吓得我一个哆嗦,回过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猛然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纤细白皙,一如往常,可这满屋弥漫不散的血腥之气,又是从何而来?
一路向南,天气愈暖,只是晴天也愈少,此时江南已入梅雨时节,十天有九天是阴雨天气。当地人觉得烦,我却只觉空气润泽,十分舒服,连皮肤都好了很多。抬眼望去,青山秀水,温婉妩媚,也与北方山川的雄浑壮阔颇为不同。本来如此美景应该让人心旷神怡,可惜我急于赶路,心中又有事,实在无暇也无心赏玩,有时偶一抬头,看到烟雨迷离之中,那温润清丽的山水,甚至会有些莫名惆怅黯然。
就这样一行人匆匆到了临安,望见西湖的时候,正是清早,晨雾未散。骑马远眺,却见千顷碧波,烟水迷离,对岸雾锁长堤,堤上细柳繁花,若隐若现。直到晌午,我们抵达了行宫,雾气才渐渐散去,却又化为霏霏细雨,沾衣欲湿,天色仍是晦暗不明。
行宫建于两座山丘之间,远离府城,周围本来有几处村庄,现在自然都已迁走了。因在山谷之中,这座行宫其实并不太大,占地不过几十亩,风格近于江南庭院,粉墙黛瓦,于烟雨之中,更显雅致。
此时行宫之内已有了一位皇帝,我自然无法这样大摇大摆进去,所以今日出发之时玄瑛已为我俩稍加易容,此刻都是侍卫装扮。辞了一路护卫我们的玄冥教众,我和玄瑛由侧门进入了行宫。
进入宫中,刚拐过一个弯儿,我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回廊之下,柳荫之畔,一人身姿挺拔,眉目俊逸,正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们。
我怔了一下,再顾不得周围是否有人,大叫一声,“子玉!”,就三步两步冲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人可不正是许久不见的秦子玉!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眼中光华骤现,一脸惊喜,上前一步,展开双臂,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在他温暖结实的怀中,听着他沉实却略显急促的心跳,我眼圈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感觉到,我,真的到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子玉急促的心跳才慢慢平稳下来。只听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猛然伸出手,使劲儿揉了揉我的头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
我躲在他怀里,强压下夺眶欲出的泪水,这才抬起头,笑着道,“我没事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鼻子一酸,我赶忙闭嘴,只是对着他笑。
他也不再说话,稍稍后退了一步,扶着我的双肩,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脸上带着笑,眼圈却也渐渐红了。
我骤然离了他的怀抱,细雨着身,竟有些冷,不由轻颤了一下,双手留恋地抓住他的衣襟,傻笑着,任由他打量。
半晌,子玉才下结论似地笑道,“瘦了没事,江南多美食,以陛下的好胃口,想必用不了几天就能补回来。”
我佯怒地捶了他一下,骂道,“臭子玉,讽刺我能吃是不是!”
这时,子玉突然后退一步,脸上骤然转为严肃道,“那么李大人,玄大人,就请随下官见驾吧。”
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一队侍卫列队而过。我连忙正冠理带,应了声是,转过脸却对子玉吐了吐舌头。
然后,自然就是“见驾”了。当我一进内堂,见到一人身着黄袍,歪七扭八地靠在软榻上看书的时候,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怪异,特别当那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如此熟悉的面容的时候我一怔之后,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我长成这样?毕竟铜镜之中的自己,永远是朦朦胧胧的一张脸。
那个“我”第一眼先看到了子玉,然后蹭地一下就从软榻上蹦了下来,一脸喜色地向子玉扑了过去,一面还叫道,“子玉,你回来了!怎么样?”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心中那种怪异之感更加强烈,同时添了几分不是滋味。
就在我还没搞清心中的不舒服因何而来之时,那个“我”一脚踩到长袍边上,眼看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前面的子玉骤然闪身,一把扶住了他,随即一脸无奈道,“小棠,你啊!”这个我,当然就是李棠了。
而这一刻,我心头一跳,脚步骤然停了一下子玉,小棠在我离去之前,似乎还是秦大人,李公子
不及细想,子玉已回过头来,看着我对李棠笑道,“你猜这是谁?”
李棠呆了一下,然后骤然又是一脸惊喜,向我扑了过来,叫道,“陛下!是你吗?”
我半扶半拦住了他,笑道,“正是朕,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棠这才意识到不妥,怔了一下,就要下拜。
我连忙摆手道,“得了得了,这里没外人,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说着,拉着他的手,就进入了房中。
到了这里,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掉易容,各自恢复身分。我这边是玄瑛细心地为我除去脸上那些零碎,那边李棠却不用人帮,自己打了盆水,擦擦抹抹,转眼已恢复了原貌。
见到那个“我”消失,我心中莫名一松,笑道,“小棠,你动作还挺快。”
李棠还未及答话,旁边的玄瑛却道,“李公子很聪明,这套活计我只教了他两遍就全会了,再不用我动手。”
我哦了一声,转眼去瞧李棠,只见他脸上一红,却又有些得意地偷眼瞟向了子玉,子玉也在看他,见他转过眼,一笑,伸出手,轻轻擦去了他鬓边一点易容物的碎屑。
一瞬间,我心中竟像堵上了一团棉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那边李棠却转过脸来,问起了我别来种种。
若无其事和他们谈谈笑笑,很快,脸上清理干净,我和李棠一起进入内室更衣。
我换上了久违的皇袍,那边李棠翻出套便装才往身上穿,口中还不忘和我搭着话。
我坐在一旁,随口应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只见他身姿窈窕,眉眼清丽之中带了几分妩媚,正如安信当年所说,果然比刚刚那个“我”要精致许多。
我抿了抿唇,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转开了眼神。谁知头一低,就见榻边一个荷包,不由俯身捡了起来,问道,“这是你的吗?”
李棠回头一看,脸腾地绯红一片,结结巴巴道,“是,是我的。”说着伸手就要来拿。
我瞟了一眼手中那物,却没给他,指着上面绣的两团鸡不像鸡,鹅不像鹅的东西笑道,“这该不是你绣的吧?别告诉我这是鸳鸯!”
他的脸更红了,扭扭捏捏道,“这当然不是鸳鸯,这是,这是比翼鸟”然后,再不敢看我,转身又去换衣服。
这时我忽然想到,这小子不会顶着我的脸绣的这个吧?大汗我的形象啊!我正自郁闷,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回神,抬眼见李棠正背对着我。我飞快地将荷包翻了过来。鲜卑民间有一种说法,一对恋人,亲手将名字写在布帛之上,然后将布帛做成荷包,外绣比翼鸟,那么只要这个荷包完好无损,这两个人就能相伴不离。果然,荷包翻过来,入眼就是有些柔嫩的两个字,乖乖又汗这个,这个想必是小棠弟弟的乳名了,果然人如其名。然后,我迟疑片刻,轻轻抬起了手指在我手指之下,另两个挺峻的字迹再熟悉不过,却是子玉。
李棠换完衣服的时候,我已经将荷包整理好,随手放在了桌上,李棠见了,慌忙珍而重之地收在了怀中。
回到前厅,又和他们闲聊了几句,我便欲和子玉玄瑛好好商量一下那个新的计划,可又顾及李棠,不好开口,正自迟疑,李棠却主动道,“陛下,您和两位大人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商议,我就不打扰了。”
我一笑道,“好,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吧。”
李棠粲然一笑,起身施礼,正欲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身问道,“对了陛下,既然您已经回来了,那,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宫玩了?”说着,眼里闪着光,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禁失笑道,“当然!这些日子憋坏你了吧?守着西湖美景却不能去看好了,今天就可以去了!”
李棠笑得这叫一个开心啊,大声道,“谢谢陛下!”说着看了一眼子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脸一红,转身跑了。
子玉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脸来。
我胸口又是一闷,脸上却半点不露,细细和玄瑛子玉说起了那个新计划。玄瑛没什么异议,反而一脸兴奋,急不可耐地和我讨论起了细节。子玉却一直没怎么说话,不过也没表示反对,只静静听着我和玄瑛说话。玄瑛和我商议完毕,便急急告辞离去,布置安排。
看着玄瑛躬身退出门外,两扇门重又关上,我这才转过头,看着子玉道,“子玉,这个计划,你是不是不太同意?是不是有哪里我们还考虑得不够周到?”
子玉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道,“计划不错,只是杀戮太重,有伤天和陛下,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胸口一窒,抬起眼,看着窗外簌簌细雨,半晌才道,“或许有,只是我不曾想到,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去寻那两全之法了玄瑾说得对,心腹大患,必须尽快连根拔除。”说到最后,心中却是一痛,再也不愿去想,转过头笑着扯开了话题,“对了,我这次离开,知道的人多吗?”
子玉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才道,“除了我和独孤长老、玄教主之外,胶州王殿下也知道,还有,周大人是陛下的近臣,我们觉得瞒不过,也告知了他,然后,就只有小棠了大家都十分小心,应该没什么人察觉。”
我点了点头,顺口问道,“二哥呢?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此刻子玉的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笑着道,“他知道你已脱险,但不知你今日回来,现在应该在前厅与周大人议事怎么,要不要我请他过来?”
我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是。”看着子玉调侃的一抬眉,我干笑了两声,没好意思再问。侧头又想了想,突然意识到,刚刚子玉说的人里面,没有先生也是,对子玉他们来说,先生仍然是需要提防的对象吧?我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那,他,他这些日子还好?”
子玉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微微一笑道,“卢大人一切安好,陛下放心”
我轻轻点了点头,想想先生,不觉又是一阵难过,一阵恍惚。
半晌回神,才发现子玉也一直没说话,眼睛望着窗外,不知看着什么,神色温柔,唇边微露笑意。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李棠竟仍未离去,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对面回廊之中转来转去,时而仰头看看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