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理由,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你知道,那个时候,朕要的,当然不只是你一个人。你若不放弃那孩子,不放弃昊天盟,朕又怎么会信你,怎么敢留你?而现在,那孩子不在了,昊天盟的势力,也全部暴露在了朕的眼前。让你誓死保护、全心付出的一切,如今已不由你保护,无需你付出。所以,今日,朕旧事重提,这一次,朕要的真真只是你一个你,可愿意?”
他的眼中清晰地掠过了一丝痛楚,望着我的目光里,终于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恨意。
我骤然停了一下,不过随即咬了咬牙,继续道,“至于其他朕就不信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尊严骄傲,比这么多人的性命还重要。”
他望着我,眼中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忽然,轻轻一笑道,“谢曦何德何能,值得陛下如此费心?我这样的身份,还是杀了最放心。”
我犹豫一下,终于坦言道,“朕是觉得可惜,也觉得,不忍不管怎样,是我对不起你,我”
“别说了!”他骤然打断了我,瞬间脸上平静全失,眼中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厌恶,如针一般锐利刺人。我立时住了口,就见他随后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停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好我不说现在,朕只再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他终于勉强止住了咳嗽,却并没抬头,只死死盯着冰冷的石地。半晌,突然清楚地道,“好!”
我还未及反应,却听身旁玄瑛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自语道,“还好。”
我骤然转过头,看着他,冷冷问道,“什么还好?”
玄瑛一呆,脸色一变,顿时道,“没,没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目光飘忽的双眼,一字一字道,“玄瑛你可是要欺君?”
玄瑛脸上骤然一白,立刻俯身下拜道,“臣,臣,不敢,臣只是,只是说”顿了一下,终于一口气道,“臣只是庆幸还好之前猜着陛下恐怕还会用得着此人所以一直没下狠手要不然恐怕陛下今天就要失望而回了!”干脆利落地说完,然后也不看我,连眼也不抬了。
我盯着玄瑛,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了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叫恼羞成怒这一口气憋得我,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我看着玄瑛,终于冷哼一声道,“玄瑛,你那点小聪明,与其用在揣测朕的心思上,不如用在好好做事上!本来整件事情都是由你负责,最后那孩子的下落却是你师兄找到的!十拿九稳的大功白白给了别人,难道你就不想想到底为什么?”平心而论,这些倒真不只是气话,玄瑛做事总是不大让我放心,也该借个机会敲打敲打他了。
玄瑛的身体猛然一僵,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对不起,陛下!”声音里七分沮丧三分委屈。
我的口气立时一软,叹道,“好了,起来吧,回去好好想想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朕对你期许甚高,当然希望你事事都能做到最好。所以,别让朕失望,好不好?”
玄瑛站起身,抬眼望向我,宝石似的明眸隐隐带着雾气,然后,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对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转头望向那边,眼神一扫,却看到那人胸口纵横交错的伤口间,干涸的血污下,几点朱砂记依然嫣红夺目,不由轻轻抿了抿唇,向玄瑛道,“对了,有什么办法能把他胸口的胎记除去吗?”
玄瑛没说话,目光却飘向了一旁烧得火红的烙铁。我不自觉微微蹙了蹙眉头,玄瑛立时收回目光,一脸正色道,“臣以为,可以用纹身遮掩过去。”
我点了点头,微一思忖便道,“桃花!”
“杏花!”与此同时,玄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挑眉看了他一眼,他张了张口,眨了眨眼,接着才道,“好的,桃花。”
而我这时早已转回了目光,只见他静静跪坐在地上,眼睑低垂,淡然望着地面,仿佛刚刚我和玄瑛的对话与他毫无关系。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也别想太多,先留在玄瑛这里,把伤养好,一切到时再说。”
他也不抬头,只平淡地应了一声,“好”
170。原由
离开地牢时,天已全黑,时至初夏,夜风拂面,暖意融融,瞬间驱散了从地牢中带出的阴寒之气。
我只觉精神终于好了点,这才发现自从离开那间牢室,玄瑛似乎一直不曾开过口。我不由瞟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一笑道,“怎么?朕刚刚说得有点重,心里不舒服了?”
玄瑛骤然回神,一怔之后,摇头道,“不是”,说着,瞧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也不催他,只微笑着用带点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终于,他一咬牙道,“陛下,难道您真要放过昊天盟那些人?臣以为不妥虽然昊天盟此次受了重创,可若不斩草除根,难保以后不会死灰复燃啊!”
我又是一笑,不紧不慢地道,“那你说如何?都杀光?什么罪名?谋逆?那就要九族尽诛!这样一来怕不得弄出几十万人?最后全国各处人人自危,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往近处说,那会让朕的新政更难推广,推广了也达不到预期的目的。往远处说,那只会让汉人与我们的对立更严重,仇恨更深,更难化解!而且朕可不想亲政伊始,就弄出这么一个残暴好杀的名声!”
玄瑛一呆,随即恍然道,“这么说来,陛下本来就没想杀人,并不是为了”说到这里却猛然住了口,仿佛有些忐忑地瞧了瞧我。
我不以为意地笑道,“不错。”
玄瑛怔了片刻,才道,“那陛下又准备如何处置那些人呢?”
闻言我的脚步一缓,负手轻踱几步,抬起头,遥望着夜幕下远山朦胧秀丽的剪影,半晌才轻声道,“其实,这两日朕一直有个想法,苏黎曾经说过,堵不如疏既然昊天盟长剿不灭,自然有它存在的原因。现在看来,汉人百姓世族对我们心存不满,是最主要的原因。治本之策,自然是修政变法,提升汉人地位,保障百姓权利。但这件事阻力重重,急不得,必须慢慢来,成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见效。因此,汉人反燕的暗潮不会那么快就消退。既然这样,不如仍然保留昊天盟,让那些反对的力量汇聚起来,比分散各处更好监控,而且也不失为一个了解民心民意的最直接最准确的途径一面在上游治,一面在下游疏,朕就不信,这水治不好!”
这一次,身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玄瑛迟疑的声音,“可,可洪水汹猛,谁知道一个引不好,会引到哪里去?”
“哈哈,没错!所以朕要好好找一个引水之人好在现在已经找到了。”
“那,不知陛下要把水引往何处呢?”
“朕这次把江南世族吓得够呛,以后恐怕昊天盟再想从他们手中弄钱,会困难很多,他们找到的宝藏日前也被我们收了去。所以朕想让他们的注意力,尽量转到资金问题上,多想办法挣钱。天长日久,昊天盟的钱多了,加之朕的新政也见了成效,让他们很多人手中有田有地有了余产,朕就不信,还有那么多人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造反!一无所有的人,也就没有弱点,那么朕就给他们造出弱点。说到底,升斗小民,吃得饱,穿得暖,有几个还会顾得上什么民族大义?你说,是不是?”说着,我笑着转头,望向了玄瑛。
“若真能这样,那江南无忧矣,”玄瑛口中如此说,脸上却看不出太多兴奋。
我微一思忖便即明白,不由失笑道,“你顾虑什么呢?怕昊天盟的威胁小了,玄冥教的作用就减了?洪水被朕引来了,若没有堤坝,朕如何放心得下?而且就算我让那人掌控昊天盟,之前昊天盟中暗伏的人,也不能交给他,也需玄冥教代朕掌控。更何况,谁知道控制了昊天盟之后,有没有新的水患冒出来?对了,那个擎宇楼,等这一段忙完之后,还要继续追剿,最近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是又在暗中策划什么,你也要让人多注意。”
玄瑛听着,脸上渐渐转霁,听到最后一句,连忙躬身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派遣人手,加紧查探!”
我不禁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这时已至门口,正要分别之际,我转念之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要继续监视江南各高官世家,朕怕这一次他们表面服从,暗里又玩什么花样。”
玄瑛应了声是,随即好像骤然想起了什么,张口道,“对了陛下,之前您让臣调查江南各大世家的情况,臣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陛下,夏咏心这个人,不知陛下可听说过?”
“夏咏心?是个女人吗?怎么了?”
“她是,前太子的侧妃”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夏咏心,可不正是那个让二哥不惜忤逆父皇也要迎娶的汉人女子?我怔了片刻才问道,“她怎么了?”据说自从当日事变,她就不知所踪,应该是被二哥的人秘密送走了,莫非是送回了江南?
“她一直住在秣陵城外,夏家的别院之中。”
“噢?胆子这么大?”不管怎样,她也算叛逆的眷属,这么明目张胆住在家里,莫非当父皇手下的探子都是傻子?
没想玄瑛却道,“大概因为她知道先帝不会追究”
“噢?”
“据说,当年宫变之前,她曾秘密入宫,面见过先帝”
“什么?”这一次,我是真的一惊,“你是说,当年出卖我二哥的人,是她?”
“我不知道,当年的觐见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我只知道,前太子逼宫之后,太子府中所有人都被牵连获罪,可是她却被先帝派人秘密送回了江南,而且夏家也没有受到丝毫牵连。”
我好一会儿没说话看来,是真的了不知二哥是否知道?他挚爱的人,竟然我不愿再想,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玄瑛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据说,那女子回家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我的身体一震二哥的孩子吗?二哥,有一个孩子我呆呆半晌,才骤然回神,低声问道,“是男是女?”
玄瑛立时回道,“女孩!”
我微不可查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不禁又想到,这件事,二哥应该还不知道吧?一个孩子他若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我不觉有些出神,思绪纷乱之时,无意想到一事,骤然清醒过来。我瞟了一眼玄瑛,淡淡笑道,“看来,朕小瞧了你,恐怕前段时间,朕心中那些糊涂念头,一点也没瞒过你吧?”
玄瑛一怔,随即脸色大变,目光闪烁,口中却仍在支支吾吾道,“臣,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我摇头笑道,“无意查到?朕当初也曾派人查过夏家,怎么就没查到这些?更不要说和先帝的密谈了。是朕的探子太不尽心,还是你的探子太尽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在一个无关大局的夏家上面?原因实在昭然若揭!这个玄瑛!
玄瑛猛然抬起头,干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慢慢收起笑容,冷哼一声道,“花了不少力气在上面吧?真是难为你了一面应付着我这个现主子,一面还要费尽心机研究着新主子朕刚刚真是冤枉你了,一心二用,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你比起你师兄来能力可强多了!”
玄瑛这回连嘴唇都白了,扑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