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清脆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吴邪扭头一看,一个小男孩站在自己身边,紧盯着自己,他明亮的眼睛里已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这孩子……似乎很面熟。吴邪看着他,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这张面孔,渐渐的,过去开始清晰,一个人的轮廓浮现出来,慢慢重叠到这孩子脸上,就像两张旧照片被PS软件贴合在一起。
——他是老痒。
这孩子是老痒啊,小学时的老痒!
那么,此刻的自己……
吴邪嘴角有些抽搐,呆了两秒,木然地向自己身上看去,他发现自己穿着杭二小的校服,脖子上戴着红领巾,正瘫坐在课桌前。桌上摆着课本和水壶,抽屉里塞着书包,扫帚和水盆整齐叠放在门后,前方黑板已擦得干干净净,上方贴了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教室空里荡荡的,只有自己和老痒两个人。
夕阳西下,天边铺陈着火烧云,艳红郁紫,耀眼纷呈。层云舒卷,在红日周围绘出变幻的影像,似人、似兽,似流转的时光。灿烂而柔和的金光射进来,为整个教室镀上一层怀旧的金红色。
“你、你睡昏头了啊?放、放学,同学都、都走了。”老痒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结结巴巴地说:“走了,回家。我、我妈做了蛋饺,叫你一起去吃,跟你、你妈妈都说过了。”
“哦……”吴邪无意识地点点头。老痒妈妈……是了,过去就是这样的,老痒妈妈厨艺很好,不时做点拿手菜,这种时候她总爱叫上自己去她家吃饭。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我一直在教室里,今年只有十岁,还不曾长大,是吗?
那些其实都是一场梦,是吗?西湖边的古董店、鲁王宫、西沙、云顶天宫、塔木陀、巴乃,还有告别的长白山,重逢的日子……其实通通都是我做的梦吗?
这一切,都只是小小少年放学后趴在课桌上打了个盹儿,于此邂逅的南柯一梦吗?
吴邪身体微微颤抖,呼吸绷得死紧,他突然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
这么说来……连他,他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吗?!
他其实并不存在。
吴邪感到一阵剧痛,痛得他浑身发软,整个教室因此发出隐约震动,天边灿烂的夕阳也几乎分崩离析。
来不及消化这个认知,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被老痒牵着,已身不由己地走到了操场上。这里同样空无一人,秋千架、篮球场、乒乓桌都显得死气沉沉,四周格外寂静,吴邪似乎能听到自己刺耳的呼吸声。
夕阳红得像血,挂在天边,比平时要大很多,像一颗饱浸鲜血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四周华丽的火烧云渐渐退下去,起风了。
“我们要去哪里?”吴邪问老痒,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回到了童年,稚嫩清脆,带着隐约的回声,似乎不曾经历过世间粗粝风霜的折磨。
“去我家。”老痒没有回头,拉着他走到操场正中。突然,老痒停下来,吴邪隐约听到他骂了句粗话。
“吴邪!”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吴邪一愣,这声音不是……
他回过头,看见十岁的老痒背着书包,从后方朝自己跑来。
“吴邪,等我。”这个老痒站到他跟前,笑着说:“馋嘴,听、听到吃蛋饺你就跑飞快。”
“咦……?”吴邪很吃惊,怎么又来一个老痒?
扭头看正拉着自己的老痒,吴邪发现他原本快乐的脸色已沉下去,眼睛里露出不该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愤恨和怨毒,紧紧盯着后来的老痒。
这时,后来的老痒也注意到了另一个老痒,盯着吴邪和他牵在一起的手,脸上表情阴沉下来,质问道:“这人谁啊?”
“老……老痒。”吴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那我呢?”后来的老痒问。
“……老痒。”吴邪说。
“哈……哈哈哈哈!”两个老痒一起爆发出刺耳的尖笑,如夜半惊雷,如寒鸦号泣,难听到了极点。吴邪感到心脏随两人疯狂的笑声抽紧,忍不住就想往后退。两个老痒却一左一右地拖住了他的手,死死瞪着他,大声质问:“怎么会有两个?!怎么能有两个我呢?!”
第一个老痒率先甩开了吴邪的手,将他往后一推,然后朝左前方跑去,后来的老痒则跑向右前方,两个老痒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将书包扔到地上。小小书包在落地瞬间就开始展开生长,飞快地成为一面满挂武器的墙壁,从长矛箭簇到枪械手雷,古往今来、五花八门,冷热兵器无所不包。两个老痒一秒钟也没有停顿,从墙上抽选出武器向对方发动攻击,血很快迸出来,溅射在他们身后雪白的墙壁上,绽放凄艳刺目的红。
吴邪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搏杀,像看一场血肉横飞,视觉冲击力爆满,却没有任何剧情可言的拙劣惊悚电影。他浑身发抖,两腿酸软,他想闭上眼、想逃开,冥冥中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逼迫他圆睁双眼,并将他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使他只能凝视这场残酷的争战。
这是发自本能的嗜杀狂舞,是血、肉、骨、髓的盛宴。
两个老痒似乎都没有痛觉,无惧无畏,冰冷刀锋闪现,灼热子弹横飞,轰鸣火焰与暴雨般的乱射交织,血与火的战场活生生展现在吴邪眼前。两个老痒瘦小孱弱的身躯很快在彼此眼花缭乱的攻势下消解崩塌,但他们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越战越勇。
血红夕阳像悬在天边的战旗,两个童年的老痒在这面旗帜下向对方发动了无数攻击。烈焰、硝烟、寒光,以及横飞四溢的血浆与肉块,衣服已焚作灰烬,皮肉块块剥离,他们很快被剥去了童稚的面貌,成为两个五官模糊、四肢扭曲的人型生物。又一发震耳欲聋的轰响,身体肌肉脱离骨骸,飞溅在墙壁上,打得劈啪作响,发出燃烧的焦臭。几分钟后,他们已成为两具连着筋、喷着血、红黑交织的骷髅,仍毫不停歇地对彼此倾泻着伤害。直到所有武器都耗费殆尽,所有可溶蚀的肢体都碎成粘稠的渣滓,只剩两颗光秃秃的颅骨,仍不依不挠地朝对方飞扑过去,一口咬住,彼此撕扯,互相咬成碎屑!
吴邪目睹这一切,浑身抖如筛糠。
四周沉入死一般的寂静,血色夕阳坠落,冰冷黑暗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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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凝视两个老痒的尸骸——不,那已经不是尸骸,只是两堆难辨归属的细小肉块,是皮毛血肉筋膜汁髓的混合物,包括那些折断的、粉碎的骨骼,统统混杂在一起,完全没有一点点人的模样。这两堆难以明状的东西开始慢慢蠕动,慢慢朝中央靠拢,似乎每一块底下都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脚,像长白山那些雪毛子一样移动起来。
两堆人体渣滓渐渐靠拢,很快融合成一大堆,它们像被放在了搅拌机里,开始快速转动翻搅,彼此融合吞噬,被扭转、被翻弄,完全融合,成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血肉,不分彼此。吴邪突然想到老痒妈妈案板上的肉酱,它们被加入蛋液、干粉、调料、黄酒和水之后,调和匀称,使它五味俱全,恰到好处,然后就可以放油下锅,开始烹制可口的蛋饺。
吴邪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饿,又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呕吐感,面对着这堆蠕动的生肉血浆,这是老痒的血肉。
接下来,这堆血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慢慢直立起来,成为一根肉柱,上面凸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似乎这只看不见的手开始搓揉雕琢它,为它塑造想要的形状。
咕噜咕噜的搓揉声在冰冷死寂的黑暗中被放大,血肉的质感是那样丰满真实,浓郁血腥味满布整个空间,夹杂着生肉新鲜的臭味、油脂滑腻的腥味,以及骨髓中难以名状的浓稠鲜香。
吴邪盯着这诡异到极点的情景,呼吸困难,连眼睛也不能眨一下。
肉堆的形象渐渐清晰,头颅、四肢、躯干,然后是五官和肢体的细节,细到每一根头发……这个冥冥中的造物主技艺是那样精湛,双手是那样灵巧,在它的精心雕琢下,很快,一个崭新的老痒出现在吴邪面前——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五官分明、笑容透亮,脸上带着飞扬的神采,耳朵上还挂着一个精巧的六角铃铛。他看向吴邪,咧嘴一笑,然后朝他走过来,招呼道:
“你好,老吴。”
作者有话要说:
☆、你喜欢我
吴邪牙关打颤,眼睛里阵阵刺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摇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立刻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你不喜欢?那换一个。
冥冥中,吴邪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这么说。
冰冷的预感在心底盘旋升腾,他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巨大恐惧牢牢撰住了整个身心。
血肉中化生的成年老痒瞬间崩塌了,他被一只无形巨手捏得粉碎,血、肉和骨头再次爆裂开来,漫天都是凄艳浓烈的红,吴邪看到他的眼珠飞出眼眶,砸在远处的地面上,留下一圈散射的汁液。血肉奔流的咕噜声、气管里断续的抽搐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成年老痒的肢体被看不见的巨手揉弄着,像做坏了的橡皮泥被重新捏合到一起,它们被压回去,又被扯出来;被揉作一团,又被拉成细线;被压成一张薄薄的肉饼,又被拍成方正的肉墩,最后被再次粉碎成细小的血肉块儿,铺在空无一物的操场中央。
吴邪跪倒在地,眼神呆滞。
血肉开始重组,这位看不见的造物主舞动它灵巧的双手,开始构建另一个——头颅、四肢、躯干,然后同样是五官和肢体的细节,接着细致到每一根头发……这次的作品似乎比老痒难多了,所经历的时间也更为漫长。吴邪眼睁睁看着如山血肉不断被捏紧、拉开,不断被揉弄出各种变换的形象。有时,他能分辨其中出现了某些肢体和五官,但下一秒,这些零碎的形象又被粉碎,似乎造物主还不满意如斯的造物。
整个黑暗的空间被粼粼青光笼罩着,它精雕细琢,百般呵护,经过数次推演摸索,数次即将成功又揉碎重来,如此殚精竭虑后,才终于使这件杰作从无边的黑暗中诞生,在废弃的血肉中成型——他是神灵的造物,他是奇迹的衍生。他躯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在造物主手中渐渐成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吴邪凝视他,脑中一片空白。
冥冥中似乎传来一声赞叹,造物主将他轻轻放下,让他□裸、活生生地站在吴邪眼前。他身材高挑结实,面容俊朗,轻轻闭着双眼,黑发垂落脸旁。他的肌肤白皙富有弹性,身体上的每一处线条都柔韧优美、充满力量,麒麟刺青盘踞在左肩和胸膛,栩栩如生。他身上澎湃着生命的活力,不朽的青春像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吸引人不得不注视着他,感受他由内而外充盈的神秘与强大。
吴邪静静地看着他,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又像站在遥远银河的那一端,既触不到,也无法被理解。他身体散发出朦胧的青白光芒,点染无边黑暗,但同时,他却比这份黑暗本身更漆黑,如同一道人形的深渊,深不见底、寂静幽绝,藏着数不尽的隐秘,在这道深渊不可见的极深处正燃烧着熊熊烈焰,那是强加于他的宿命和职责,无始无终。
吴邪凝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黑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