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
你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
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
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
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
两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
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
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
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
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
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
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
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
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
“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
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
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那姑娘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
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
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
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
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
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
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
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
我答应过他老人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
我还不爱听呢。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
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
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
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
“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
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
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
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
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了,
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
道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
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
老婆婆,又不会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
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
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
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
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
不对,忙改说“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
三句话中,倒有两句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
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
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
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
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
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
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上更
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
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
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
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
上没半点力气,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
在自己心口、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
“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
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
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
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
“有人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
秋。另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
地都死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
厉害,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
上的人物?甚至是东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
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
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
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
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
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
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
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然大有渊源,
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丸药。”
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几
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
前,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
兄,你拿去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
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
“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
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
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
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
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
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
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来他
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今日
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
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
杀身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
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
个人好端端地都坏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
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
“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
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
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
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
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
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甚
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
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
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