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
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令
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
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
,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
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
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
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
乱佛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
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
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
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
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
,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
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
:“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
,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
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
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
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
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
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
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
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
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
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
,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
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
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甚么知
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
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
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
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
—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
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
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
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
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
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
“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
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
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
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那婆婆道
:“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
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
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
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
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
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
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
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
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
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
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
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
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理?”那婆
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
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
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
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
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
笑?”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
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
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
,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
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
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
“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
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
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
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
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
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
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
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
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
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
,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
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
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
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
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
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
,脸上露出嘲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