眈眈,而且暗中还伏了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
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
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
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雁,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
“你爹爹姓甚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
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
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
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通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
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剑派联盟,今日
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
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
音甚是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
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
“你这么凶霸霸吓唬孩子干么?”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
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
向后平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得六个人抬,二四
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
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
话都是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
无可疑的了。余沧海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
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哪一
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
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
寂,无人答话。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太,他问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
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
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
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来?”定逸将嘴向
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罢!”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门道
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家伙,
是不是英雄好汉?”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先前在花
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和华
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
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仪琳
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
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甚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
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下来了。余沧海
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
杰,是道长的弟子罢?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
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
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
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
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
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刚才这两
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
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
曾经见过的,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
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
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
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
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
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有离开。当时她心
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哪有心绪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两人,此刻
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便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
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
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转身子,说甚么也记
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甚
么打扮,那是甚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看到那个和尚端起碗来喝酒,在田
伯光给令狐冲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
她清脆的笑声,这时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那个大和尚是谁?
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
在临死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
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出了城门,胡里
胡涂的在道上乱走……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
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甚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
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被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
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
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体却已影
踪不见。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
自己身上衣衫血清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
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
一遍,哪有甚么踪迹?这样,她到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
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体到哪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
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
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
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
头在过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
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
她再也压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
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甚么也不
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
无休。我说甚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
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待着。我为甚
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
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
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时那副
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
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
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
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
父,你瞧这是甚么?”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
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
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
为了甚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
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
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
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
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下沉,拍的一声,掉在
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
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
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是
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
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
内力着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
这一下变起仓卒,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
哭叫:“妈妈,妈妈,人家要打死我啦!”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
明身有武功,却是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
疑团,难以索解。定逸师太见余沧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
实不小,不愿再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