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
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
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
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
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罢!”令狐冲吁
了口气,心下大宽。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走来,低声叫道:
“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我最好。”
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
“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
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运去,再无声息。曲非烟忽道:“喂,
令狐冲,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
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甚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
给我既外敷,又内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
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
“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
身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
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烟点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
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
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
上,未免可惜。”仪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
是……”说到这里,只觉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
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
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我师父怎……怎会
骂你?令狐大哥,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
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曲非烟忽道:“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
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
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
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
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
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
“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甚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
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
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
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跳了出去。仪琳大惊
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
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说不
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罢,令狐大哥倘若
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
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
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
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
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
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
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
寂之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
“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要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
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
一个念头:“说甚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
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
裹住令狐冲身子,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这时也不辨东
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
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
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
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着城墙疾行,一到城门口,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
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
“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
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
“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
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
般,勉力将令狐冲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
冲微笑道:“你只顾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
挺容易……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
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
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
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
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
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
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
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
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
受了内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
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
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
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甚么笑?”令狐冲道:
“没甚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
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
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
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
“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屁股向后,说
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
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
“我师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
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
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
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
“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
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
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
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
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
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
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
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
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淳告
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
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
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
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
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
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
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琳说要
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
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
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
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
琳脸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