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转移目标,左右骑墙做起口语八股文来,说赵允嘉“遇事不慌,沉着冷静,不让须眉”,不过以后要“权衡利弊,切勿冲动”,说自己的儿子“临阵迟疑,畏缩不前,惧色难藏”,无论如何都“逊色三分,枉为男儿”。汤骥伟脸上有点挂不住,抗议着“爸,你就会一套一套的,自己去试试看。”赵允嘉只是没事人一样嘻嘻笑着。
那天汤骥伟的妈留赵允嘉过夜,鉴成一个人告辞出来,走出一段才想起来手套没拿,便又回去,在楼道里迎面碰到允嘉。她没穿外套,身上是在房间里穿的红色高领毛衣,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那层楼共同负担路灯的两家住户一致认为,既然只有他们交电费,就没必要让过路人占便宜,为最大限度防止肥水流去外人田,把楼道灯开关做死,只有用手按住才会亮。其实,那不过只是一盏灰绿的小灯,灯光下,允嘉的脸色被大红毛衣衬得有点苍白。
“给你。”允嘉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把两只手套递给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猜的,我想你说不定会回来拿。”
“谢谢,”他接过手套,看看允嘉,想起她在汤家左右逢源的样子,“你很会说话。”
“我本来就很会说话。”
“现在更加会了。”
允嘉轻轻地笑笑,抬起手腕,“会说话没什么不好啊,你看,汤阿姨送给我的,乌克兰的爸上次去韩国带回来的。”
那是块很别致的女式电子表,椭圆的表盘,十二点、三点、六点和九点上各嵌一颗小小的水钻,表带是两根细细的银白色金属箍,远看去,倒有几分像个小手镯。
“你不是说喜欢男式表的吗?”
“女式表也不错,反正不要钱。”
“不要钱…所以,豆沙的汤圆也很好吃,对不对?”他其实并不想讽刺允嘉什么,不知怎的,话出口,就变了味道。
果然,允嘉的脸色变了一下。过了好一会,转过头去,幽幽地说,“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好。”
允嘉这句话让鉴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刮了一下,在那里涩涩的痛,又没有痛到忍不住叫出声的程度。
这时候,一家门里探出一个脑袋,带着点不悦的神情,检视到底是哪个居然把楼道灯开了这么久。
允嘉摆出个笑脸,“阿姨,再一分钟就好。”她的剪影投在墙上,小小的,单薄的,边缘有点模糊,像要洇到墙壁里去似的。
“你上去吧。”鉴成戴起手套。
“对了,”允嘉叫住他,“前几天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就是那天晚上…”
他愣了一下,想起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是我?”
“老太太说是我的一个亲戚,男的,我想来想去,除了我爸就是你了。我问过我爸,不是他,那就只剩下你了,”允嘉淡淡地回答,“找我干什么?”
“我…我… 我…把手表忘在你那儿了。”仿佛习惯成自然,他现在经常在赵允嘉面前说些事后想自己打嘴的话;可是,赵允嘉那副粪坑石头样的脾气,偏偏让他想不说也不成。
“手表?”允嘉想了想,歪起头,“那块旧表啊?我扔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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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抽一口气 …… 允嘉果然把那块手表给扔掉了。允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神情。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把眼睛垂下去,扁扁嘴,好像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他叹口气,转身走下两级台阶,“扔了也好,那我走了。”
“鉴成哥哥 ……………”楼道灯猛地暗了一下,随之又亮起来,允嘉在后面喊了一声。他回过头,“什么事?”
她依着墙壁,手还按在开关上,嘴角动了动,然后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然后又肯定似地说,“没什么,”她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你走好。”
他也笑笑,“进去吧,这里冷。”
她点点头。
到了楼下,他才意识到她并没进去,因为楼道里的灯一直亮着,等他到了底楼才熄。
回去后,他在操场上抽了半包高乐,吹了一晚上风才去睡觉。刚才允嘉又叫他“鉴成哥哥”了,却让他心里加倍难受。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赵允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他讲什么她听什么的妹妹,叫“鉴成哥哥”不过是客气,她想叫就叫,想不叫就不叫。她已经学会自己拿主意了,而且好像还很有主见。
那个学期专业课很多,要考英语和计算机等级考试,课余还要去打工,忙得鉴成焦头烂额。另一方面,他也充分认识到钱了的重要性。从前爸爸总是不等他问就把零花钱递过来,现在万事靠自己,才知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学校里各种杂费、活动费加起来不知不觉就是很乐观的一笔;考试的参考书、报名费也要额外花钱,而且不少,参考书动辄就是几十块钱一本;经常去向晓欧家,尽管帮着干活,总也不好次次空着手去;女孩子之间多少有点攀比,外语系的花样更多,土的洋的节日一个不落空,大家明着不说,暗地里比来比去,去年圣诞节他只送了向晓欧一张音乐卡,自己知道寒酸,今年情人节咬咬牙买了一枝玫瑰花送给她,没想到不死心的赵传叔叔仿佛发现他这个软档抱着一打玫瑰来反攻大陆,虽然向晓欧当场退还把人家坚决挡在了金门之外,也从没在他面前流露什么,他越发觉得对不住她,每次去她们学校都有点心虚,生怕她的同学笑他小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四大名著里写得最好的是“红楼梦”,因为里面有大段大段写吃的;学校里伙食太差,晚上肚子饿的时候,他就对着书里的美味佳肴啃饼干,居然还真有用,曹雪芹先生前世积德。
有一天,快天亮的时候,他饿醒了,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起允嘉,想起允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同苏北老太太一起煮饺子,想起允嘉违着心说豆沙汤圆好吃,想起允嘉说过要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突然觉得她那么个愿望实在是太自然、太理直气壮了,自己当初又何必训她。
鉴成看着窗户外微微露出的曙光,想起那个追允嘉的、学装自行车的小伙子,心像被腌进了泡菜缸,咸的酸的涩的味道一同席卷而来,分不出哪是哪。
学期过去大半,鉴成在校门口杂货店里的电视机上看见“青楼世家”的播放预告,又想起允嘉告诉过他,在这部电视剧里也演了个角色的。
宿舍里有个同学正好有一台五寸的小黑白电视机,专门用来看球赛的,他便天天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看那部狗屎连续剧。
室友们听说电视剧里有许鉴成的妹妹,也起劲地跟着一起看。可惜那部戏实在拍得不怎么样,而且有一点很奇怪,里面的女人都很爱哭,个个像拧开了的水龙头,眼泪哗啦啦说来就来。看了几集,有个哥们首先受不了,“妈的,都这样,老子是嫖客也不敢上门啊”,也的确,如此哭哭啼啼的青楼,没有倒闭,着实是个商业奇迹,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部电视剧,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拍出什么“续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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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集以后,兄弟们没了耐心,作鸟兽散,只留下中文系才子陪绑,边看边骂编剧没有水准。才子问,“你妹妹到底在哪一集?”
许鉴成说,“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十集之后,连才子也骂累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捧着本英文单词,背三个单词,瞄一眼屏幕。
这部电视剧里女人真是够多,走马灯一样,你方哭罢我登场,好生热闹,他只是盯着里面的丫头看。终于,到第十六集,女三号撞墙死了,女二号疯了,女一号生病奄奄一息,有个叫“小翠”的丫头指使一个叫“小凤”的丫头去厨房“端盆热水来”,“小凤”走进厨房,一直腰板、摆个姿势“某某姑娘要盆热水”,灶台下便有另外一个丫头麻利地站起身来,把一个盛了水的黄铜盆子递给她。那个丫头只露出半边脸,鉴成正准备把眼光投回单词本,她身上的白底碎花褂子和黄铜脸盆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正是赵允嘉,随后,镜头就跟着“小凤” 扭着腰走了。
原来,她演这么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角色。
他给赵允嘉写了一封信去,问她好,说在电视上看见了她,演得不错,表情很自然,然后叮嘱她好好学习。
这是他第一次给允嘉写信,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别扭;很多话,从前面对着面说惯的,一旦写到纸上,反而显得干巴而生分了。
两个星期后,允嘉回信了。白底蓝格子的信纸上,字写得很大,顶着格子而且清一色往右斜,像是一个个小人在伸着胳膊打哈欠。她简单精要地报告现状“什么都很好”,感谢他的“鼓历”,然后另起一行,说她前不久又拍了一次戏,这一次是电影,里面有香港天王某某某和台湾影后某某某,这一次幸运多了,演台湾影后四个贴身丫环之一,专门提到有一个给天王倒洗脚水的正面镜头,说,“那个时候,我激动得手都发抖了。”允嘉还提到回信迟了是因为上个星期忙着拍一个电视广告。通篇上下,一个字都没提念书,鉴成不由有点担心。
果然,几个星期后,后妈突然来找他,客气两句以后切入正题,想请他劝劝允嘉。原来,允嘉学校的班主任已经几次找过她,说赵允嘉常常缺课,学习散漫,不思上进,而且还早恋,发展下去“后果不堪预料” 。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嘻皮笑脸、敷衍了事,我话稍微说重一点,她就开始顶嘴,要么索性一声不响,”后妈摇摇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真的拿她没办法了,鉴成,你去跟她讲讲吧,我记得她还是蛮听你话的。”后妈现在气色好了很多,头发剪短,重新锔过油,又开始化妆,而且抹得格外鲜艳,嘴唇涂厚一圈,看上去让人想起一度风光隐退的歌星迫于生计重出江湖 ……少了点自信,只好用多点脂粉来补。
“说是跟学校里一个男的关系很好,”后妈叹口气,“两个人经常出去玩到老晚。学校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处分了。”
鉴成心想,这可能就是那个装自行车的了吧。他苦笑一下,“她也不见得肯听我的话。”
他答应后妈,那个周末就去找允嘉,跟她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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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鉴成在肯德基上班,那天他正好干满两百个小时,拿到了一张免费餐券。
不是周末,十点后就稀稀拉拉没什么客人了。同鉴成一起当班的另一个男生有事没来,年轻的夜班经理乘闲出去约会,大家松散下来,几个接单的女孩依在柜台前嘻嘻哈哈地讨论折扣“雅芳”化妆品,他插不上话,又没别的事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桌子,把顾客留在桌上的托盘、可乐罐什么的清到垃圾桶里,把地上的杂物扫进簸箕。
这个时候,大门“当”地一声被推开,没看见人,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喧嚷,然后涌进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男女,推推搡搡,打扮花花绿绿,多半是当季时髦、做工一般却价格不菲的款式,搭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男的走路时故意重重拖地,女的动不动就像被人掀了裙子一样尖叫几声;言语里时时点缀着“X那娘”和“十三点”,看得出是有点家世却不太长进的“新新人类”。
鉴成瞄了他们一眼,把手上的扫帚和簸箕放在一边,走回厨房。
“新新人类”旁若无人地骚乱一阵,终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