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一笑,“学校里有很多女生追他,他就光看上了我…比我大两岁,听说以前很花,不过我去算过命,同他八字不犯冲,有姻缘谱的。”她这些话的口气,又像是跟鉴成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言语里隐约透出一份淡然的坚决,把鉴成酝酿许久的话一下堵了回去。
允嘉找的那个人,他看着是不理想,可是,换到她的标准,就另当别论了。再说,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想清楚了,自己又有什么权力为她作决定呢?
“是吗?” 半天,他才说出这么一句等于没说的废话。
允嘉又看看他,脸色越发泰然,眉毛一耸,“上次就是给他们家饭店拍广告,你猜怎么样,他们家那么有钱,出手却小气得要命,拍了整整一个星期,给我这么一条项链,”她指指脖子上的项链,“我本来以为起码是十八K的,还挺高兴,结果去一鉴定,原来是包金的,只值几十块钱,”她扁扁嘴,“他们把我当小孩子骗呢。也不算算,请个模特儿要花多少钱。”
当时已惘然(56)
“你见过他父母了?”
“何止见过,还跟他们一起拍广告呢,”允嘉叹口气,“那家人真小气,三分钟的广告,一个模特都不肯请,拉着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上阵,一个个长得丑八怪一样,我替她们化妆、挑衣服、跑腿,搞了半天才落到这么一条项链。不过话说回来,” 她眯起眼睛,歪着头,“对儿子倒是很大方的,也就这点好处了。”
“你妈很担心你。”鉴成想起后妈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妈?”允嘉把最后一口圣代送进嘴里,缩起两腮,过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老实说,我还担心她呢。”
她抬头看看窗外,“我觉得她最好快点再找个人。我妈你也知道的,又怕苦又好面子,加上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她转过头来白了鉴成一眼,“都是让你爸给宠出来的。”
允嘉的话说得有道理,口气却实在有点好笑,仿佛讲的不是自己的妈,而是女儿。
“上次她来探我的口气,我就跟她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当过一次拖油瓶,不会当第二次。不过你真要想再找一个最好趁早,还有,把人看准一点,省得以后再折腾。”
“你这么跟你妈说话?”
“嗯,”允嘉点点头,良久,笑笑,“气得我妈一个劲骂我黑良心。不过,我讲的都是真心话啊。”她转过头来,神情里反而透着几分得意。
鉴成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无论如何,还有两年,先顺顺当当毕业了再说。”
允嘉收起餐盘里的东西,摸摸肚子,又带点江湖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鉴成哥哥,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个同学的爸介绍的,在一家饭店的酒吧里调酒,一晚上二十块钱,不过有小费,是不是很酷?”她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你会调酒吗?” 他怀疑地看着她。
“不会可以学啊,”她干脆地说,“我跟老板说先给他白干三个星期,等学会了再拿工资。我听说经常有演艺圈的人去那家饭店吃饭,说不定运气一好就被哪个大导演看中了呢。”她半眯起眼睛,脸上带点陶醉的样子,突然又把眼睛睁圆了,咧嘴一笑,“鉴成哥哥,你放心,哪天我出了名,一定不会不认你的。”
“想得美。”鉴成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伸出手去刮刮她的鼻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翘起的鼻尖,传过来一阵温润的感觉,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这个动作小时候他常常做的,允嘉乖的时候轻一点,不乖的时候就稍微重一点。无论轻重,他都很喜欢看允嘉微皱眉头、耸起鼻子、咧开小嘴嘻皮笑脸的样子。有时候允嘉高兴了,甚至会把鼻子凑过来让他刮,他就趁机多刮几下,一面说着“鼻子塌了,塌了噢”。
好几年没有刮她鼻子了,他自己也想不到今天怎么会又突然伸出手去。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作,隔了时间,骤然生涩起来,从前的片段一旦涌上心头,竟然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他们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谁想得到,当年的一对拖油瓶,如今变成茫茫大海里两只漂流瓶,不知道命运会把自己推到哪里去。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和她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些东西,使得彼此无论走开多远,都成不了路人。
允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笑笑,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一面端着盘子要往废物箱边走。
“啊,你………你走好。”他也对允嘉笑笑,送她出门,看着她往对街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今天本来是想好好跟她谈谈,结果该说的好像都没说。他手指上还残留着刚才刮允嘉鼻子的温润感觉。他提醒自己:以后要记着,不能再刮她鼻子了。这么想着,心里竟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刮她的鼻子了吧。
那个周末,他去向晓欧的学校看她,正赶上她发烧躺在床上,加上心情不好。原来,英语专业考试分数出来,向晓欧差了一分没得到优秀,估计也就拿不到那个学期的一等奖学金了。
当时已惘然(57)
女生宿舍通常不放男生进去,向晓欧生病情况特殊,加上许鉴成和舍监磨了半天牙、左保证右保证绝对不看不该看的东西才被特许进去。其实怎么保证都没用,“不该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只能装做没看见,摆出一副泰然的样子检阅一条胸罩排成的长龙,再从走廊里晾满的内裤下面经过。
向晓欧在传呼机里听见他上去,已经坐了起来,半靠在床上,用手把头发拢到脑后,因为发烧,两腮微红,一脸疲惫的神态。
她睡上铺,看见许鉴成走进来,微笑了一下,“不是叫你不用上来的吗?”声音沙哑着。
“没关系,我这么远跑来,总得看看你,”他走到床边,把一盒草珊瑚递给她,“好点了没有?”前一天跟向晓欧通电话,她喉咙哑得几乎连话也讲不出来,他一直挺担心。
向晓欧把枕头竖起来放在背后,“吃过药,已经好多了,就是头晕,估计起码要一个星期。”
宿舍里的女同学们看见他来,识相地避了出去,有一个出门前搬了张凳子过来请他坐。
他坐下跟向晓欧聊了几句,随即两个人都发现这样说话很别扭,向晓欧说,“要不我下来吧。”
“不要不要。”许鉴成灵机一动,把凳子搬到床边,站上去,正好同她面对面。
向晓欧床头放着一本半旧的牛津英汉字典,这些日子,她们同学中流行背字典,基本上不是朗文就是韦氏,但向晓欧选择背牛津,因为她素来觉得英国英语比较正统。那本字典横页面上用蓝黑墨水醒目地标出二十六个字母,已经背了一半,M之前的部分被摸得灰黑一片。字典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夹了支圆珠笔。看得出,她生着病,还在接着背。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背了。”鉴成柔声劝她。
向晓欧低头摸摸字典暗红色的封面,再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咬着嘴唇看着他,半天没说话,一脸沮丧。鉴成猜她八成又想起了英语考试失利的事情。他把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不要再想了,啊?”
“我们班有七个人考过优秀呢,”向晓欧又低下了头,“其实我一考完就知道听力没做好,想不到会这么差……考试的时候坐得离录音机太远了,窗外还正好有只猫拼命地叫……”
“不差啊,”许鉴成安慰她,“其实我觉得这种考试只要通过,有张证书就可以了。我英语六级考六十四分,拿的证书还不是跟人家考八十四分一样。我还觉得自己考得很合算呢。”
“那是你,”向晓欧半抬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多几分总比少几分好吧。”
“能多拿几分当然好,实在拿不到,也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还关系到奖学金呢。系里今年有个规定,评奖学金时专业考试分数要打进总分,我上学期总分排第二,可这一次分数太低,算进去,肯定拿不到一等奖了。”向晓欧那个系,每年一等奖学金有一千块钱,二等奖就只有五百块。她把眉头越皱越紧,一脸恼火,“索性再考低些也行,就差那么一点点,正好给人家看笑话,以后专业课多了,拿一等奖更不容易。”她用另外一只手用力捶捶床沿,眼看着泪水又要掉下来。
“算了算了,”许鉴成脱口而出,“不就是差五百块钱吗?你又不像我,等钱花。”
向晓欧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湿漉漉的,眉头依然紧皱,“你怎么光知道钱?”
“不是你先提奖学金的吗?”
“我说的是奖学金,你说的是钱! ”
“那不就是钱吗?”
向晓欧呼了一口气,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瞪他一眼,“奖学金不仅仅就是钱,你懂不懂啊!”
鉴成也有点恼火起来,“你觉得它不仅仅就是钱也可以,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几张人民币,拿得到就拿,拿不到就歇,行不行?”他的成绩在班里只是中上游水平,只得过一次某海外侨胞捐赠的教育基金奖,现在看着向晓欧火冒三丈的样子,他反倒庆幸自己不必为此烦恼。
“你……你……”向晓欧脸色越发涨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许鉴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
鉴成定定地看着向晓欧愤怒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心里觉得有点滑稽:自己家里的人,他向来都认为爸爸俗气,后妈俗气,赵允嘉俗气;他一直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搞了半天,在向晓欧的眼睛里,他也很俗气。
更加滑稽的是,仔细想想,他真没觉得这样俗气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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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来,许鉴成反而不想辩解了,把手收回来,交臂撑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向晓欧。
向晓欧眼睛里水汪汪的,眉头交拧在一起,看上去的确是生气的样子。鉴成心里很不好受:今天来的时候,他满心希望能让她开心一点,谁想到开口就是错,越说越错,三句两句把她给惹成这样;照理,错了就错了,他是男的,脸皮一厚,管他谁的错,赔个不是息事宁人也无所谓,但是,她最后一句话上纲上线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而且脸上实实在在写着鄙视,让他很挂不住,说实话,要道歉也不太容易,难道要他讲“晓欧,我这个人是很俗气,你原谅我吧” ?
他一直很在乎向晓欧怎么看他,却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他心里不由有点凉。
生气时说出来的话,虽不能当真,往往是真心话;也因为是真心话,才越发不能当真,否则岂非自找心寒?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谁也没开口。慢慢的,向晓欧平静下来,眼睛里的火星烧灭了,她把眼光垂下,静默一会儿,自顾自翻开那本牛津字典,找到M的某个词条,又靠回枕头上去,开始默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但她显然没背进去,好半天,手指还停留在那一页上。鉴成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看着她背。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傍晚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下很多。鉴成爬下凳子,走到门边把日光灯开关打开,回头的时候,向晓欧已经又坐了起来,盯着他看。
“噢,我把灯打开。”可灯却没亮。
“是继电器有点问题,要调一下。”向晓欧说着从床上站起来,踩在毯子上,隔着蚊帐捏着日光灯管旁边灰白色的继电器,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