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碰巧抓到他们的软档,钱正的父母投鼠忌器,怕一旦弄不好坏了儿子的前程,索性花钱买太平,也不会如此顺当。如果他们还不肯给钱,他也毫无办法,总不见得真的让允嘉身败名裂吧。
他记起钱家老板老板娘让人作呕的德性,方才自己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一点点牵得发痛。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八成正在店堂里破口大骂,把他们兄妹形容成一对流氓,搞不好会说他们是事先就串通好来敲诈的。
允嘉已经慢慢地恢复了精神,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恢复了一贯满不在乎的神情,还哼起“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来,过一会儿,突然指指街口红灯外面几十米外的一块大牌子,“不对,鉴成哥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去吃‘必胜客’吧,我请客。多拿了两千块钱,吃十次都够。我同学去过一次,说可好吃了。”
“我不想吃。”他心里突然很不是味道:她或许还觉得这样挺辉煌;有了钱,挨骂挨打挨耳光,都不要紧吧。
“早知道,应该再多要点,要他三万块。”允嘉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朗声对他说,“哼,钱没带够就开欠条好了。那帮王八蛋。”
“你就知足吧。”鉴成回了一句,自己都听得出冷冷的。
“你怎么了?”允嘉感到了他声调的变化,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没什么。”
“那我们就去吃‘必胜客’吧。”她站起身,拽着他兴冲冲地就要往前走。
“我说过了,我不想吃!”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哪里来的那一股气,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
允嘉的手“啪”地一声敲在柱子上,她的脸色猛地一变,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放在唇边吹了几下,眉头拧着,瞪了他一眼,“不去就不去,那么凶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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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看看她,允嘉皱着眉头,好像很痛的样子;她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微微眯起眼睛,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他点了点头,咬起嘴唇,把头扭向一边,自顾自吹着手指,不再理他。
一辆车开过来,旁边一帮人哄了上去,他们两个人同时探出身张望,却不是他们要坐的那条线。
“怎么还不来。”他嘀咕一声,看看允嘉,她只是默默地坐回凳子上去,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皮,用脚拨动着凳子旁边的一块香蕉皮。
刚才那辆车载走了周围大部分的人,现在站上只剩下两个凑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老阿姨和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蹲在街沿上抽烟。允嘉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他犹豫一下,坐了过去。允嘉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倒像是给他腾位子,两个人之间空出大大的一块空气。
“疼不疼?”
允嘉摇摇头,用力把香蕉皮一脚踢到街心去,还是不抬眼皮看他。他想允嘉大概是不高兴了,可是再想想她刚才那副不长进的样子,自己心里的气也愤愤难平。
车子终于来了,上面座无虚席,走道里也三三两两站着人。他们走到靠近中门的地方,他拉着车上的扣环,允嘉一手抓着柱子,另一手依然紧护着手里的包。
司机发动汽车,车厢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熏蒸着汗味和人声弥漫开来。售票员来扯票,允嘉松开拉着柱子的手在裤子口袋里翻零钱,鉴成递过一张两块的票子,“两张票,XX站下。”
允嘉看着他接过车票,抿了抿嘴,把翻钱的手收了回来,依旧抓着柱子,微仰起头看着一边贴的公共汽车路线图。
过了一站,又上来好些人,走道里显得拥挤起来。鉴成挨近允嘉一点,允嘉背对着他,他的下巴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头发。允嘉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用个发夹挽成一把,发梢好像烫过,有点蓬蓬的,由于早先一番拉扯的缘故,有几缕稍短的发丝不听话地溜了出来,弯弯地散在脖颈上,隐隐约约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精的香气。
他记起七、八年前她刚来家里,第一次同她一起上街,好像是去买年货。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愿意理她,车上人又特别多,把他们挤在两个角落,到了站,他招呼她下车,她却挤不过来,眼看车门就要关上,结果两个人一起大喊大叫,司机才又把门打开让他们下去。当时他生她的气 …… 明明没几站就下车的,还偏要找个位子坐干什么。她也生他的气……我又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下,你干什么不早点通知我。无论如何,后来他们再一起出去,就会自觉地站在一起,他会提前几站告诉允嘉该下车了。
此刻,这段回忆突然袭来,让他的心抽了一下,不知是甜是苦。
“还有三站下车。”
“我知道。”允嘉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喂,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问。一方面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点好奇。可是出口了又发现不对味,而且从允嘉脸上慢慢堆积的表情也看出来,她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一种嘲讽。
“关你什么事?”她斜起眼睛直愣愣地反问,“眼红吗?”
“是不关我的事,”鉴成被她的眼神逼视着,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在喉头,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他咽口唾沫,“我也不眼红,不过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一起把钱拿回来的。”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没说话,又转了回去。过一会儿,她低下头,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又转回来,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给你,”她说,“你不去吃‘必胜客’ ,就折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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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看那张印着领袖头像的新票子,又看看允嘉。
“你这算什么?”
“给你钱啊,等会儿我直接回学校去,不跟你一起下车了。我说过陪你双份工资的。”允嘉脸上挂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一双眼睛坦荡荡地看着他,好像在说“这是你应得的”,看得他啼笑皆非。
他低下头,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摇摇头,再看允嘉,她还是那副表情,伸着手等他接钱。鉴成嗓眼里干干的,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允嘉的初衷或许是“亲兄弟明算账”,可那原本就是一笔糊涂帐;他们半讲理半要胁弄来的钱,再往回看远一点,究竟人家为什么赔钱,简直不堪回首,他连想都不愿多想,她倒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陪你双份工资”,实在又可气又可笑。
但是真要同她说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或许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细想起来,又未必真是她的错。
“你觉得自己很有钱是吧?”他听着自己的话里长出刺来。
允嘉没理会他,用手碰碰他的胳膊,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快拿着吧。”
“这种钱有什么好拿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极力压制自己不让声音高起来。周围已经有几个人转过来注意他们。
允嘉的脸色变了,一阵青,又一阵红。她咽了口唾沫,“你嫌少吗?要不,我再给你一百块…”她用力地把那张票子朝他手里塞过来,他本能地把手朝后一缩,允嘉身子朝前扑了个空,那张钞票滑出她的手,悠悠地掉到车厢地板上,随着车子的移动往前又挪了几寸,落在前面几步之外一个身子斜靠着柱子、缩起肩胛打瞌睡的老头脚边。
他们的眼光一起聚在那张钞票上,允嘉用力地挖了他一眼,他也尴尬起来,意识到刚才两个人的举动都很不大方 ……大庭广众之下,拿着张钞票你推我搡,算怎么回事?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他的脸一下红起来,不知道人家看了这个场景会怎么想。
他正迟疑着,允嘉已经走前几步,弯下身子去拣那一百块钱,就在她手指碰到钞票的那一刻,车子在一个红灯前急煞车,乘客们跟着猛地后仰,半车子的人“哎哟”叫了起来。那个老头靠着柱子,身子没动,腿却也跟着退后了一步,刚巧一脚踩中那张票子,允嘉一拉,正好把钱扯成两半。
老头醒过来,懵懵懂懂骂了一句,又靠了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脚下踩着什么。
允嘉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半张一百块,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探出去,捡起了那另外一半,在手里比划着拼了一下,然后把两张都捏进了手心,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找了个空档站着,不再说话。
鉴成心里很难受 …… 允嘉这下子大概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他在几个人之外注视着她,她或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索性连身子也背了过去,薄薄的肩膀挺立着。
她依然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那两张钱掉出来一样,或许是人瘦的缘故,手腕上一根骨头明显地突了出来。从前有一段时间,允嘉喜欢跟他掰手劲,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允嘉手上的骨头仿佛特别的硬,捏在他的手里,稍微用力一点,一根根几乎都要扎出来,让他反而不敢随便用力;允嘉却毫不在意,还怪他为什么总是让着她,不过瘾,还很自豪,说“骨头硬的人,力气大” 。
所以,后来认识了向晓欧,第一次拉手,他简直有点惊讶她的手怎么那么软。
鉴成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到站了,他看看允嘉,她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那我下去了。”她还是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他下了车,走开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隔了车窗,却正撞上允嘉的目光。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一张中门边靠窗的位子,把下巴搁在两张桔红色椅背中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那里怔怔地、酸酸地看着他,眼光有点呆,又像有什么话讲。看见他回头,她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然后转过头去。
车子开出好远,鉴成才默默地走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闷闷地痛:他是看着允嘉长大,看着她一点点变到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回到小时候,同允嘉一起再长一遍。
可惜,他们已经长大了。面前的日子就像从前爸爸厂里织的布匹,不巧几根经纬线织错了丝缕,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正得过来,还是会将错就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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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上学期很忙,刚开学,许鉴成就被一大堆专业课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在暑假里打工存了点钱,可以全心学习,一个星期只要做一份家教就能对付过去了。
向晓欧已经开始准备考研究生,她选定的方向是经济管理,需要补很多先行课,从微积分开始,一样一样啃,一面还要照顾自己的专业课,鉴成负责替她借笔记和参考书。他看着她天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念书,人一点点瘦下去,劝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她却说,“人家很多人从一年级就开始准备,我这样,已经晚了,再不抓紧,根本没希望。”
这期间,他跟赵允嘉通过一次信,都很短。他们原本就很少写信,那次在公共汽车上闹了别扭,他想过去找她,几次却都迟疑了;他想解释那次坚决不要她的钱是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同她没有关系,但是再想想,又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心情不好,于是就耽搁了下来。在信里,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允嘉说“他现在很太平”,他放下心来 …… 钱正没有为难她,她还说过一段时间可能又要参演一部电视剧叫“无情岁月有情天”,是流行的清宫剧,演不知哪个长辫子皇帝身边的一个“答应”,他不知道“答应”究竟是什么角色,但是既然在皇帝身边,好像戏份应该多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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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期,汤骥伟来信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