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
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有点不像真的。
顾洁很起劲地替小姑张罗,没几天就拉他们去那家她拍过结婚照的婚纱店,是她一个同学的亲戚开的,拍全套内外景打八折。
向晓欧试了一套又一套婚纱,每试一套都来问他“好不好看”,他总是说“好看”,但她总是不满意,直到他站得累了,找张椅子坐下,抬头不当心碰上旁边道具的一角,额头上痛了起来。他一边揉一边走到镜子前,刚才正好撞到了左面额上靠近头发根的地方,那里长着一块疤,淡淡的,形状有点像个小脚印。
“这件怎么样?”向晓欧在身后问他,“喂,好看吗?”
她问了几遍,他才回过头去,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挺好看的。”
“怎么男人也喜欢照镜子。”她在半透明的面纱后面笑着瞪他一眼。向晓欧穿那件婚纱十分漂亮,然而那个刹那间,他突然有点恍惚。
那天拍了很多照,每次闪光灯下去,“刷”地眼前一道亮,都仿佛在证明,他的确要结婚了,这不是做梦。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索然,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暗流泉水一样挣扎着向上喷涌,没等没出地面,就被什么东西给压了回去。那个时候,他想起向晓舟从前说过的,“反正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
拍完照,换回便服,向晓欧说,“你刚才怎么手心里都是汗,把我的手套都弄湿了。”
他把汗湿的手放进口袋擦干,对她笑了笑,“走吧。”
他如约请赵允嘉吃饭,让她选地方,她挑了一家四星级酒店楼下的餐厅,他特别多带了些钱。
他到的时候,赵允嘉正在和服务员吵架,因为不许她在餐厅里抽烟。
当时已惘然(124)
赵允嘉右手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香烟,头上刚刚点着,指着桌上景泰蓝花瓶旁边一块小牌子对一个西装笔挺的服务员发难,“你们自己写的,‘男士请勿吸烟,谢谢’,又没说女士。”
那位服务员看上去年纪很轻,脸涨得红红的,“小姐,你抽烟会妨碍别的客人。”
允嘉转过头去看看四周,“别的客人都在哪儿呢?”那不是高峰时间,餐厅里只坐了稀稀拉拉几桌子人。她朝许鉴成招招手,一面对服务员扬扬眉毛,“我烟点都点着了,总不能不抽吧。”
那位服务员有点为难,“小姐,真的不行,老板看见会说我的。”又加一句“我们这里外宾多…”
“外宾怎么了?这支香烟还是外宾做出来呢,”允嘉不耐烦地挥挥手里的烟,“好了好了,就抽一根,你们老板看见,让他来找我,不关你事,行了吧?” 一面指指桌上的菜单,“唉,我们要点菜了。”
服务员记下他们点的菜,收起菜单,又不放心地关照一句“就一根”。
“知道了。”允嘉端起桌上的冰水喝一口,想起什么,又把服务员喊回来,笑嘻嘻地问,“有烟缸吗?”服务员无奈地去不知哪里找了个烟缸来。
允嘉抽烟的动作还有点生硬,看得出也是学了没多久,姿势却摆得颇为花哨。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
“去年,”她指指手里精致的浅蓝色烟卷,“没事抽着玩,这个牌子不错,分很多口味,我喜欢这种薄荷香草的,又凉又甜。”她把烟递过来,示意他“要不要试试”。
他摇摇头。
“这种烟本来也是适合女人抽的。”她把盒子拿回去,又抽一口烟。
他几乎想说“没有什么烟适合女人抽”,又吞了回去。
他们一边等上菜一边聊着天,他这才知道允嘉的妈已经去了深圳。她这回结婚很低调,几乎谁都没通知。
“他们去了次九寨沟,我妈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我说你们蜜月旅行,我跟去当什么电灯泡,”允嘉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过一会儿,又说,“我给了我妈十万块钱。”
“我妈死活不肯收,后来我只好直接把钱打到她银行帐户里去。她要还给我,我就问她将来万一在深圳需要很多钱急用,比如生场大病什么的,是宁可花我的钱,还是去找那个男人的女儿要,我妈说不出话来了,那人的女儿很厉害,看上去爽快,骨子里又精又抠那种。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后来还是觉得钱最实惠,不过,那种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我在给我妈办嫁妆,”她摇摇头,轻轻笑了笑,点掉些烟灰,“其实,钱就是钱,简单得很,你管它怎么来的。”
“你还住那里?”
她点点头,“不过不会很长了。他要跟他老婆离婚,然后娶那个电台主持人,” 她又自嘲似地笑笑,“人家不会跟我一样,要就光明正大,他这次也的确下了狠心,听说经济上可能会很吃亏。”鉴成想起就在不久前,还在报纸上看见关于那个人的文章,赵诗人写的,热情洋溢,满篇流光溢彩,标题是“xxx的道路”,里面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工作繁忙,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这句话倒也没说错。
他终于告诉允嘉他要结婚了。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帘,目光停留在手里的烟,已经烧过大半,红星延伸开去,慢慢烧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灰。
那条灰掉下来,落在桌上散开。她开口问,“几号?”
“七月二十六号。”
“那么热的天结婚?”她一面伸手拿过餐巾纸擦桌上的灰,一面微笑着问。
“嗯。据说那天日子好,阳历阴历都不错。”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又有八又有六的,是挺好。”允嘉说,把手里裹了烟灰的餐巾纸捏成一团。
那天吃完饭是他买的单。他的口袋里少了六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却多出一叠绿色的钞票,整整齐齐地用牛皮纸包着,大部分是二十块票面,也有一些十块的,五块的,和一块的,一共两千美元。
“美国的钞票真奇怪,都是一模一样大,害我数了半天。而且都是二十块,上面的花纹也有不同的,开始还以为碰到伪钞了呢,”她笑着,一面很坚决地隔着桌子把钱放到他口袋里,“你…收…下,别推来推去的,多不好看。”
当时已惘然(125)
他伸手去挡,手指碰到纸币上微糙的纹路,“你自己留着吧。”
“我有的。”她肯定地说,用把力将钱塞进他胸口的衣袋,手牢牢地按在上面,隔着钞票碰触到他的心跳。
她把手按了一回儿,然后拿掉,轻轻地叹口气,“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儿真是没意思,”她抬起脸对他灿然一笑,“你们弄得我也想出国去看看呢。他以前说过我要是想出去玩,可以帮我办手续。”
“想去哪儿?”
“随便哪儿,反正我都没去过,”她淡淡地说,“其实中国的地方我也没去过几个,以前没钱,现在有了点钱又懒得一个人出去旅游。”她从椅背后拉过精致的小皮包放到膝上,望着桌上积了灰的烟缸出神,“夏天结婚也有好处,你们可以去青岛度蜜月。”
“我们…估计也来不及吧,时间挺紧的,主要就是登记一下,办仪式…然后还要准备行李。”
“那多可惜,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服务员走过来收拾桌子,允嘉把烟缸递过去,对他笑了一笑,“我们走吧。”
等出租车的时候,允嘉问他,“你爸还是没消息?”
他摇摇头。她看看他,抿抿嘴,又把视线移到马路上去。
过一会儿,他问她,“小时候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心里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去你们家…是什么时候?”
“秋天吧,那天下午我爸叫了辆三轮车把你和你妈接来的,你坐在车上一个箱子上。”
允嘉想了一会,点点头,“有点印象,”她问他,“我什么样子?”
“穿了条很短的裙子,头发很长,披下来,”他看看她,“比现在还长。”
“瞎说,那时候我才九岁,怎么可能头发比现在还长?”她笑了,“还有呢?”
“还有…你坐在箱子上喝桔子水,你妈要你叫我,你就叫我,然后站在来拖着鼻涕朝我傻笑。”其实当初允嘉没有拖鼻涕,笑也一点不傻,倒是他愣乎乎地看着她发呆;他这么说,是因为讲着讲着,心里有点难过,就故意换上玩笑的口气,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允嘉这次没有驳他,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她转过头来,“想起来了,那回来你们家,我还偷偷在箱子里藏了一包大头钉,因为我妈告诉我你爸还有个儿子,要我识相点,别讨人嫌,我想,他要是敢欺负我,就把大头钉撒在凳子上扎他屁股。”她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着。
“什么?”他吃了一惊,过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用手指点着她,“好啊! ”
笑停之后,他问她,“怎么没往我凳子上撒大头钉?”
“因为你没欺负我,”她看看他,“你向来都对我挺好。”她不再笑了,霓虹灯的光影里,允嘉眼中波光粼粼。
“那包大头钉呢?”
“后来就扔掉了。”她垂下眼睛,走下一级台阶。
他最后一次试图把钱还给允嘉,说自己的奖学金够用,按照规定还可以另外换两千美金,又被她坚决地推回。她说,“穷家富路嘛。”
许鉴成转了两趟车回到宿舍,已经快十点了。他几个星期前就辞职,现在是小王让他暂住;小王动作神速,一听说他要走,立刻紧锣密鼓和女朋友登记结婚,把行李箱笼统统搬过来“抢滩”,现在两个人回老家去办喜事;许鉴成把不带走的东西统统送给了他们,也算皆大欢喜。
鉴成喝了杯凉开水,往床头一靠,取出衬衣口袋里那叠钞票。他自己也是头一回见识美元,赵允嘉没说错,美元无论数目多少,个头都一样,不看角上的数字,二十块的和一块的很难分清。
他把那叠票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心里沉甸甸的。允嘉临告别时说的那句话清脆地响起来,“穷家富路嘛。”
这句话听着似曾相识。他的眉头突然拧住了……当年爸爸最后一次去学校看他,递给他一信封的钱,也是这么说的。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爸爸。
他的眉头越拧越深,心也跟着揪成一个疙瘩,胀胀的痛。他站起来,打开窗,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但不顶事,那个疙瘩逐渐膨胀,一直到能让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往外跑,一路奔到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急促地报出允嘉的地址。
车子开动,鉴成的心定了一点,可是路上一连碰到几个红灯,心里又烦躁起来。
他嘴里无声地念着允嘉的地址,那个地方,上一回去,是大半年之前了。他跟允嘉联系不算频繁,以致她的母亲再嫁他都不知道,但他起码知道她住在那里。方才想到她可能会像爸爸那样自此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骤然深深地害怕起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几年间人事变迁,再过几年,谁又知道会怎样。
“小王子”里说,人是没有根的,风一吹,就走了。嘉嘉自己也讲过他要是去美国,以后恐怕就见不到了,她说“美国那么远,我可没本事去”,当时还哭了,眼泪雨点一样砸下来。
他眼眶一阵阵发热…… 她真的想过要去美国看他,还为了去不成难受。真傻。
仔细去想想,允嘉有时候的确很傻,比如他随口说他们是亲兄妹,她就真相信,还专门去求证,证出来不是,欢天喜地的;比如小时候老三老四地不肯叫哥哥,真要分开,可以不叫了,反倒坚持还叫他“鉴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