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嘉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
机场广播通知一个去澳门班次的乘客登机,两人下意识地一起去看手表。
他先抬起头来,注意到允嘉手上戴着一只崭新的表,小小的正方形表面,用一根细细的黑色真皮带系在她白净的手腕上。样式朴素却很精致,贝壳底面上的英文牌子他不认识,但看得出价值不菲。
相形之下,他手上那只圆面黑边的手表显得粗糙得多了。这只表,几经周折,还是回到他这里,那天早上允嘉不辞而别,把表留在桌上,他就一直戴着。
“他买的,算是最后一次送我礼物,”允嘉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手腕,笑了笑,“我本来不想要,后来觉得不要白不要,我不要,搞不好也被他老婆搜罗去。他老婆本来就挺厉害,现在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要逼他穿着短裤离婚,那个女人当然也不肯领个穷光蛋回家去养,他被挤在中间头昏脑胀。以前没真拿我当回事,现在我要走,又有点舍不得了,一定要送样东西,问我却什么,我说那就买块表吧,”她摇摇头,“你们男人哪。”
“他还叫我到了英国就找个好一点的人结婚,赶快定居下来,说那里生活舒服,福利好,”她低下头,“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半个英国的男人都排队等着我去嫁,”她用穿着耐克鞋的脚蹭蹭旁边的垃圾罐,又抬起头来,“我同你不一样,自己没本事,只好去靠别人。其实那样也好,能少吃点苦。”她的目光很坦诚,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鉴成哥哥,下次要是能再见面,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她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日后想起这一段,他的心都仿佛先被打了一针麻醉,直到把允嘉的话都细细回忆一遍,才像麻醉退去般开始隐隐发痛。
他记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捆了起来,听着允嘉在那里自说自话,竟然什么也讲不出来,直到拖到不能再拖,她真的快要入关,才把她紧抱进怀里,口不择言地叫她别走,声调里的绝望和无力连他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允嘉垂着眼睛抓起他的左手掰开,把自己右手的五个手指用力逐个贴上去,再把整个手掌都贴在他的掌心。他使劲扣住她细瘦而坚硬的手指。
她说,“会好的…”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盈满了泪,却还在喃喃地说,“会好的…”
周围的人或许以为那只是一对情侣在缠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一场真正的告别。
允嘉提着小箱子,背着包,走到入口的玻璃门前,递过护照,检查之后,又随着人流往前走,走过前面那根白色的大柱子,他就看不见她了。
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身影。她走到白柱子跟前,踌躇了一下,脚步猛地停住,仿佛在想什么,他以为她会再回头看看他,她却没有。过了几秒钟,允嘉伸手拢拢头发,把包往肩上挪了一下,挺起身子,快步往前,消失在柱子的那一端。
许多年以后,他问她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她说,“我在想要不要再去一次洗手间,”然后笑了,“骗你的,当时我差一点就掉头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
许鉴成忠诚地履行诺言,看着她的飞机起飞。虹桥机场每隔一分钟就有一班甚至几班飞机起飞,离得又远,连机舱上的标志都看不清楚。所以,他看着前后二十分钟内的每一班飞机起飞,其中应该有一架,载着他青梅竹马却不得不分别的小妹妹。
他在心里祈求她一路平安。
后来,他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哭得不像个男人,弄得打扫卫生的阿公以为这人脑子有问题。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许鉴成和向晓欧的婚礼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举行,向家完全照着大儿子娶媳妇的排场,弄得许鉴成的外公外婆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面没出太多力,向晓欧的妈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了,还谁跟谁啊”。
当时已惘然(133)
婚礼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双方长辈接受新人敬酒,表示了衷心的祝愿,单位领导轮流致辞,传递了诚挚的期望;说新郎是“青年才俊玉树临风”,说新娘是 “温柔贤淑德才兼备”,说新郎加新娘是“佳偶天成鸾凤和鸣”,要“早生贵子白头谐老”;亲朋好友坐了十几桌,酒敬了三圈,新娘子换了四套衣服,照片拍掉八卷“富士”,鞭炮放了十六只,红包收了七十多个,喜糖发了两百份。
从头到尾一切顺利,该出席的全部出席,酒菜十分像样,新娘光彩夺目,来宾里也没人刚好穿了相冲的衣服。顾洁的舅姨妈羡慕不已,对旁边的人小声说“等于就是招了上门女婿,还能跟去美国,不要太合算,向家阿姨看得远啊”,不过她的“小声”只比四喇叭低一档,一桌子的大姑大姨点头如倒蒜“是的是的”。
有两个场面稍微尴尬一些:其一是有人要新郎新娘讲恋爱经历,向晓欧红着脸一言不发,于是许鉴成讲,本来这也不过是中国婚礼的老调之一,无非给大家起起哄开开心,他却老老实实从头讲,讲着讲着,又结结巴巴讲不下去了,周围有人开始吃吃地笑,最后还是向晓欧给他补上,“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朝我傻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后来,后来我们就…”,那说的是当年他到她学校气跑水货赵传叔叔后,她表示愿意同他恋爱时的情景。
向晓欧红着脸撩一撩落到额前的几曲卷发,带点羞涩地转过头来看看他,他回过神来,感激地回看她一眼……亏得她及时解了围。
不知哪个带头,旁边的人啪拉拉鼓起掌来,有个女孩子还瞪了男朋友一眼“那才叫恋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同向晓欧,原来是如此一段佳话。
其二,许鉴成的外公高兴之余,一不小心多喝几杯,有点high了起来,一连唱过两支比身上的Arrow衬衫还老货的英文情歌,话题就扯了开去,扯到后来,变成“我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最后悔,最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就是把你妈,嫁给了你爸!”外婆的脸沉下来,但他只顾往下讲,“你爸这种人,本事是有的,”他用手掌朝下一劈,“可太不把女人当回事了。这个女人啊,女人是什么,女人其实是化学里的碳元素,男人把她当回事,她就是一粒金刚钻,男人不把她当回事,她就是一块焦木炭…像你爸,活生生地把你妈从金刚钻变成了焦木炭…”
外婆忍不住了,一把挪开他眼前的酒杯,“瞎七搭八些什么! ”
“我说错什么了?就是这么回事嘛!”他一梗脖子,“我这是在教鉴成要好好对待晓欧,你懂什么?”
“讲那么难听,发的什么人来疯!”外婆狠狠地瞪他一眼。旁边几个女人嘻嘻笑了起来,老爷子迷迷糊糊,也跟着笑。
向晓欧坐在许鉴成和外公中间,垂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但是鉴成看见她的神色变了一变,但很快又回复到一脸甜蜜。
他舔舔舌头,透过眼前杯里亮莹莹水晶般的干红葡萄酒,突然仿佛看到赵允嘉在对他微笑,说“你结婚记得给我寄瓶酒来,说好了噢”。当时他答应了,现在却根本不可能。
他仰头把酒一干而净。
晚上,等所有亲戚朋友终于都散尽,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向晓欧先去洗澡,然后他去洗澡。等他洗完出来,她扑在他的枕头上,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身上斜盖着一条毯子,一条雪白的胳膊露在低胸蕾丝睡衣外面,手腕上拴着跟红线,下面是一个翠绿的小挂件。
鉴成轻轻地钻进被窝,晓欧张开眼睛,带着点倦意对他微笑,把头让开一点,搁到他胸前。他搂住她。
“累了吧?” 他问。
她“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他扳起那个绿挂件。
“我妈给我求来的,说我底子弱,戴了可以避邪。”
过一会儿,她说,“昨天我妈跟我唠叨了一晚上。”
“说什么?”
“教我怎么做人家老婆,还有…”她的脸上微红,“把你们男人讲得跟动物一样。”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过一会,她又笑着说,“你外公很有意思。”
他也笑了,“他就是那样,喝了酒话特别多。”
“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挺风流的吧,”向晓欧半抬起头来有点调皮地看着他,“看他唱歌的样子就知道。”
“好像是的。有一次他们吵架翻老底,我外婆说当年他还不自量力追过圣约翰哪个系的系花。”
“追上了吗?”
“当然没有。追上的话,恐怕也就不会有我了。”
“你外公怎么说?”
“他说‘重在参与’。”
两个人一起笑了。向晓欧又问他,“那你外婆算是你外公的金刚钻了?” 一脸好奇的表情。
他想了想,“我觉得她更像一块活性炭。我外公有点少爷脾气,做人又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很多事情都是亏得我外婆出面收场。”然后加上一句,“这些你千万不要同他们讲。”
“知道了。”向晓欧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她抱住他,轻轻地说,“金刚钻也好,活性炭也好,反正不许把我变成一块焦木炭。”
他低头看看她,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刚才的笑意荡然无存,显得很紧张。
他把她抱紧一点,“怎么会。”
两个星期后,在越洋航班上,许鉴成一觉醒来,打开舷窗,云层下面是太平洋,云层上面是一望无垠的星夜。
飞机平稳地前行,他被满天扑面而来的繁星怔住了。他没有想到,在云上,星星会是这么灿烂。
机舱里的灯已经差不多都暗了,周围的旅客都在睡觉。
陆地有海洋隔开,天空应该是连着的,从这里的天空一路往西,再往西,再往西,过欧亚大陆,再过英吉利海峡,应该就是英国了吧。
几周以来一直没时间去想,也回避去想的问题,在夜深人静的星空里骤然跳出来,像写在天幕上一般:她;一切都好吧?
当时已惘然(134)
几个月后,向晓欧也以陪读身份去了美国。许鉴成开着一辆87年的本田车去机场接她,是前个星期有位工学院学生找到工作、买了新车后七百块美元处理给他的。尽管前挡风玻璃上长长一道裂缝宛如黑社会老大脸上的疤,车顶上有个来路可疑陨石坑般的凹痕,车子里皮垫老化、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而且他刚学会开车没多久险些撞翻一块路牌,向晓欧还是为这个意外的惊喜兴高采烈,她一边听着车上收音机里的圣诞歌曲一边感叹,“美国真好啊。”
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他忙着几门课的期末论文和考试,向晓欧一调过时差来就拿出带来的一大堆复习资料开始准备商学院入学考试,许鉴成劝她悠着一点,不要太着急,她说,“怎么能不急,周围好多人才二十一二、大学一毕业就来了,二十三、四岁就毕业找工作,我们都二十五岁,比起他们,已经算晚了。”一面嘟起嘴,很认真地点点头,“时不我待”的神情。
在国外的第一个春节十分冷清,前个周末中国学生会搞了一次聚餐,趁电话卡使用高峰时期来临之前给家里打过拜年电话,其余时间都照常要去上课。
大年夜,下着雪,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他和向晓欧把饭锅架在电炉上算是火锅。吃了一会,向晓欧突然告诉他,“刚才你妹妹打了个电话来。”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允嘉,”她从锅里夹出一片肉放进酱油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