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调了两个小厮,几个人一阵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给照顾下来,容到酒菜上来,情势才为之略见缓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无暇顾及,除了入门之初的那一刹那,似乎谁也没有再去留意那个不幸的姑娘一眼。这年头,不幸的事多啦,一个落难被俘的姑娘又算什么?像是一只待宰的羊,身上是五花大绑,入门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搁在生硬的地上,现在,她兀自不着声息地静静躺在那里。
一头长发倒似规则地拢着,白净的肌肤也还不曾弄脏了。她有着长长的身材,细细的腰肢,单眉杏眼,模样堪称动人。却不像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家出身,一身翠绿长衣,连带着大红织锦锻的马甲儿,无论质料手工都很不错,这身打扮,虽非大家小姐出身,看来却也并不寒伧,尤其是脚下的一双虎皮快靴,式样里透着古怪,绝非时下江湖女儿穿着。不经意,她偏过头,才会发觉到,在她右耳下,垂着一枚制钱儿大小的闪闪金环,却只是一只,左耳朵却是空着,是掉了呢?还是原本就是一只?
总之这个姑娘的出现,令人大费思忖,致人顿生疑窦,只是谁又会煞费心思地去分析这一切?只瞧着那一身五花大绑,外加绕体的一圈钢锁链,这一切,用来对付一个身无寸铁的少女,似乎太过分了,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辄生同情。
面对着满屋子的男人,这个绿衣姑娘却也并不怯场,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其实一直也没有闲着,东瞧瞧西瞧瞧,现场每一个人,都似乎在她的观察之列,就连独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过。
“只顾了咱们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说话的军爷,有着老长的一张马脸,酒喝多了,看上去连眼睛都红了,吃饱喝足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躺在那里。
半拧过身子来,马脸人打量着地上的这个姑娘,有些眉飞色舞:“我说,大姑娘你八成也饿了吧!只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喂你,怎么样?”
“得了吧老马!你小子是吃饱了撑的了!”
另一个貌似李逵的黑大个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这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凭你老马那两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试试?”
满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呵!叫你说的!”老马挺了一下肚子:“左不过是个雌儿,她还能吃人!”说着,他真的就站了起来。
“给我坐下!”“戚镇抚”总算开了腔。这个率先进入,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汉子,是这一行的头儿。
被他这么一叱,老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两碗黄汤一灌,你他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儿里养王八’,我看你是越活越抽抽啦!”
姓“戚”的嘴上够损,倒也有些子威风,老马被损得动也不敢动一下,就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戚镇抚把面前半碗残酒一饮而尽,这才转过脸,朝着地上的姑娘冷冷笑道:“大姑娘,人是铁,饭是钢,饿坏了身子,犯得着么?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是奉命交差,你又何必跟我姓戚的过不去?”
地上的姑娘,犹自一声不吭。四只眼睛逼视之下,她可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戚镇抚颇感为难地拧着一双浓眉,打着一口浓重的北地乡音道:“当初事我们是一概不知,刘千户怎么交待,我怎么听令,把姑娘你往兰州王府里一送,我们也就交了差,想必王爷也不会难为你,弟兄们即使多有得罪,姑娘你也犯不着拿自己身子赌气,这不是存心跟我姓戚的过不去么?”
这么一说,大家伙可就全明白了。听说这姑娘是被一个姓刘的千户转交下来,由眼前这个戚镇抚奉命押解前往兰州,听口气像是押向王府,交与王爷发落。
大家心里俱都有数,当今“汉王”高煦最是性好渔色,也最得宠,几次随父御驾亲征,父子在兰州均布置有华丽别宫,不用说,底下人为了讨好这位王爷,特意献上了这么一位美女,供他享用,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眼前这个姑娘,究竟又是一个什么来路,何以又会落在他们手中,可就费人思忖,不得而知。
姓戚的镇抚说了半天,无如地上那位姑娘端的是好涵养,仍然是一声不吭。大家的眼睛反倒全集中在这个戚通身上,倒要看他进一步怎么发落对方姑娘。
倒是先时发话的那个黑大个子“呵呵”有声地笑了,“总爷你也真是,不瞧瞧人家姑娘,这么一身大绑,你叫人家怎么吃?怎么下咽?”
“对啦!”另一个面生黄须的汉子笑道:“总爷你就行行好,先开了她的锁,让她吃饱了再锁上!”
姓戚的冷冷一笑,一时没有答腔。当初接下差事时候,刘千户可是嘱咐过了:“小心着,这丫头身上有功夫,一个松了绑,老神仙也没办法,你可千万留意!”那道钢锁链就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加上去的。只是现在,戚通在两相权衡之下,为示怀柔,不得不慎重考虑,暂时把这道钢锁链子拿下来了。
“头儿,你放一百个心吧,还怕她能跑了?”
说话的黑大个儿,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来,就手操起了一口大砍刀,站向姑娘左侧方。
又站起两个人,两口刀殿了姑娘的后路。
看到这里,戚镇抚禁不住微微笑了,自己想想,也觉着有些小题大做。虽说地上姑娘身上有功夫,到底不曾眼见,就算她有些身手,当着自己一行八条大汉面前,她又能如何施展?更何况除了钢锁链之外,犹自还有那一身五花大绑,又怕她何来?索性就放漂亮点。
戚镇抚“呵呵”有声地笑了,“给大姑娘看个座!”
有人立刻搬过了椅子。过去两个人把大姑娘的身子抬起来,让她坐好了。
戚通嘻嘻一笑,上前道:“把锁先卸下来,大姑娘你舒坦一下,吃饱了咱们再上道儿。”
一面说,他随即由身上取出了开锁的钥匙。这个戚通早年绿林出身,擅使一对流星飞锤,两膀子力气十足惊人,有一身精练功夫,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在难以想象对方一个小女娃子还能闹什么玄虚?
话虽如此,戚通却也作了必要的防范,眼睛向着各人一扫,示意手下人注意了,一面力聚左臂,右手开锁,左手蓄势以待,一有不对,立刻随时击出,绿衣姑娘一身大绑,谅是无能为力。
这一瞬显然饶富趣味。
热闹人人爱看,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向着对方那个绿衣姑娘注视着,虽然并不以为她真的有那么大本事,能够挣断一身绳索,但是哭闹一阵,撒上一阵子泼,却是可能的,果真这样,倒也有乐子好瞧了。
整个酒坊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眼看着戚通在为绿衣姑娘开锁,将开未启的一霎间,却有人在此一刹那发出了一声叹息。叹息声显然出自一隅座头上那个君先生嘴里,像是有感而发,他随即离座站起,放着热闹不着,转身向外步出。
几乎是同时之间,绿衣姑娘身上的锁链子开了。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霎,随着锁链哗啦啦挣开的一声脆响。绿衣姑娘一只皓腕,却由密绑紧捆的绳索圈里,怒蛇也似地挣飞而出,随着尖锐的一声娇叱之声,直向戚通脸上袭来。
这一手太快了,快到出人想象,加以事发突然,大多数的人简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绿衣姑娘宛若春葱也似的一双玉指,已自深深插入戚镇抚的双瞳。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
怒血飞溅里,戚通“啊呀”一声大呼,随着绿衣姑娘回收的玉腕,一双鲜血淋漓的眼珠,已自脱眶而出。
绿衣姑娘显然蓄势以待,即在其出手的同时,一面施展内气玄功,随着她伸展的躯体,身上绳索蓦地寸断而开。
像是疾风一阵,“呼——”,又似飞云一片,带着绿衣姑娘翩然而起的躯体,已自戚镇抚头顶上掠了过去。
一起乍落,正好迎上了一旁抡刀而上的黑大个儿。动作太快了,黑大个儿的刀还来不及抡起,已迎着了绿衣姑娘春风一掬的来势,这丫头确是够狠的,以手代刀,随着她玉女投梭的出手之势,一只尖尖素手,已自黑大个前胸直穿了进去,“噗哧”,血如泉涌里,黑大个半截铁塔也似的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倒了下来。
这番杀着,太过离奇,像是晴天一声霹雳,每个人都吓傻了。
绿衣姑娘其势未已,伎俩更不只此,紧接着双手同出,已按在了另两个持刀军爷的前胸之上,后者二人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自双双面条人儿似地瘫软了下来。
八名军差不过交睫的当儿,已自倒下了四人,剩下的一半,目睹及此,吓了个魂不附体,慌不迭纷纷离座,作鸟鲁散。
绿衣姑娘像是恨透了这群军差,出手之毒,触目惊心,犹似有赶尽杀绝之意。嘴里清叱一声,身形猝然腾起,免起鹘落地已赶到了一名军差身后,右手猝出,待将向对方背上击去,猛可里,似有一缕尖风,直向着她后脑部位袭来。绿衣姑娘一只手原已递出,猝然惊觉之下,不及回身,先自打了个旋风,怒鹰也似地旋了出去。食堂里卷起了一阵狂风,眼看着对方姑娘腾起的身势,有似展翅雄鹰,一只脚在台面上不过轻轻沾了一沾,再一次掠身而起,已是丈许以外。
众食客眼看着对方绿衣姑娘这般神威,宛若杀神附体,早已吓破了胆,一时秩序大乱,叫嚷着纷相回避,作鸟鲁散。
乱嚣之中,对方姑娘却已人不知鬼不觉地遁出酒坊之外。
乱雪纷飞,红梅吐艳。
姓君的灰衣客人一脚踏上这片雪岭,随即转过身来。像是旋风一阵,绿衣姑娘已自其身后袭向眼前。迎接她的是君客人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眼睛,平静的脸上虽不现丝毫怒容,偏偏就有“幽幽难量”的慑人之感,比较起来绿衣姑娘的凌厉,倒似多余的了。
“你是谁?”劈头盖脸地先来了这么一句,她像是勉强压制住一腔激动:“暗算了人,想一走了之?没这么好的事,你跑不了的,哼!”
“我根本就没想跑。如果我真的要跑,你也追不上。”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君客人轻轻抖了一下衣服上的雪,他的眼睛不再向对方姑娘注视,随即落在了面前的一株红梅。
“你……是谁?”绿衣姑娘嗔道:“为什么要暗算我?”
“我是我,”君客人说:“我也没有暗算你。”
绿衣姑娘微微冷笑着,一双大眼睛左右转了一转,心里盘算着什么,脸上蓦地罩下了一层冷漠。
姓君的客人偏偏不曾注意到。“如果我真的有心暗算你,你也活不了。”说到这里,他才直直地向对方姑娘脸上逼视过去:“我只是不愿意见你杀太多人,你身手不错,但井非全无破绽,一旦遇到了厉害的对手,难免就要吃大亏。我这么说,你可同意?”
绿衣姑娘“白”着他,冷冷地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厉害的对手了?”
“不,”姓君的微微摇了一下头:“我是不轻易与任何人结敌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免对你有些好奇!”
“好奇?”
“像……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用这般残忍的手法杀人?还有……”
“够了!”绿衣姑娘微微一笑:“这些问题你静下来好好自己想吧,也许你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了!”
灰衣客人不免莞尔地笑了,露出了整齐复洁白的牙齿,“这意思是你即将向找出手?”
“你以为呢?”绿衣姑娘缓缓向前踏近一步,她早已注意到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易与之辈,是似多加了几分仔细。然而,最终仍将是出手一搏,也就无须多加掩饰。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劝你大可不必!你不会得手的。”他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