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竟是为先生例外了。”
潘照临方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家人并非虚言,富弼交接宾客,无论贵贱,一律一视同仁,致仕以精力不济,不能尽数接待宾客,又不愿厚此薄彼,竟是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这次来,若非赶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只怕也只能吃闭门羹。他随着家人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候,见潘照临过来,抱拳彬彬有礼地说道:“绍庭久仰潘先生之名,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家父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望见谅则个。”
潘照临已知他是富弼之子富绍庭,连忙还礼,道:“不敢,有劳德先兄。”
富绍庭又客套了几句,便将潘照临引至后院内室。方进了厅门,潘照临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潘照临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潘照临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潘照临,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廷的典范。虽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但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富家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潘照临心高气傲,但对富弼却是十分服气。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潘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潘照临笑着起身落座,又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当轮到老夫了。”
潘照临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司空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四周,室内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不由微微一笑,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旌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自归故里,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炼丹求仙而已,朝廷之事,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果然是老狐狸。”潘照临心道,口里却笑道:“司空过谦了,便是司空有南山之志,皇上、朝廷毕竟是不许的。”
“朝中有韩绛、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子明这等奇才,哪里还用得着老夫。老夫老矣,只愿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富弼笑眯眯地说道。他知潘照临前来,必是石越有求于己,他便耐心等着对方先开口。
潘照临望着富弼,半晌,忽笑道:“我家学士尝论及本朝人物,以为故韩侍中、司空皆为本朝第一流人物,但却都还不及范文正公——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这一段话,道出了当时多少士大夫的抱负。而范仲淹于富弼,更是有过知遇之恩、同志之义的,当年范仲淹便曾亲笔誊写《岳阳楼记》一篇,勉励富弼。此时潘照临慷慨吟来,富弼隐藏于心中至老不死的理想抱负,那些历经宦海生涯而不得不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都不由得翻腾起来。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因范仲淹之推荐而试茂材科及第入仕,而后昭雪刘平之冤,以一书生游说辽主却十万雄兵,与范仲淹共同推行庆历新政……“哎!当年之事……范文正公的确是本朝人物第一……”富弼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被敏锐的潘照临捕捉到了,他凝视富弼,正色责怪道:“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己任,故进亦忧,退亦忧,司空岂得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推卸肩上之责任?学生随石学士游,常听学士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司空三朝元辅,为天下士大夫所寄望者?”说罢,顿了顿,又慨声道:“司空当年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与文正公辅佐昭陵,推行新政,慨然欲澄清天下……‘富韩’‘富韩’,侍中临死尚不忘国事,遗表无一言及于私;司空如此,却是富不及韩矣!”
富弼久经宦海,人老成精,早已看出潘照临是在用激将之法,他眯着眼睛,叹道:“人老万事空,什么雄心壮志,数十年岁月,都足以消磨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争强斗胜的心,也早没有了。烦潘先生转告石学士,好好辅佐圣主,江山社稷,毕竟要靠年轻人。”
他倚老卖老,打了个太极,竟是滴水不进。潘照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非言语所能动者。但他却绝不相信富弼是死心塌地的不问世事——资助《西京评论》、接见自己、还有那旌旗鹤雁降庭图……这些都证明富弼的心还热着呢。他心中一转念,既不能动之情,便只得诱之以利,当下心一横,开门见山地说道:“司空虽如此说,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如今便有一桩大事,非得请教司空不可!”
富弼知道潘照临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潘先生言重了。”
潘照临道:“司空可知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赠款?”
“略有耳闻。”
“昭陵时,司空主持北事,深知契丹虚实。恕晚生冒昧,敢问司空,而今朝中有何人可当北事?”对于辽国,的确是“富”胜于“韩”,但富弼与曹太后之间的恩怨,却让他很难成为曹太后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对象。
“朝中可当北事者……”富弼微微摇头。
“北边之事其实不及庆历时严重。庆历时,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司空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学生遥想当年之事,心折不已。便我家公子也以为,若能请司空复出……”潘照临毫不吝惜高帽子。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富弼摇头笑道:“辽国所谓十万之兵,依老夫看来,多半是虚张声势;辽主虽昏庸,却非无能之辈,彼亦自知并无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一向自许大国,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若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不足以偿所失。况契丹内部,岂能没有矛盾?当年契丹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而今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更可见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稳住阵脚,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给一二十万贯钱,为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可侍中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以礼义折服之,契丹非不讲礼义的胡狄可比;一要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可寸步不让。”
“朝廷今以刘忱、吕大忠为使,司空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其实当时并无吃参的习惯,便连以人参为补,也是石越告诉富弼的。
“刘忱、吕大忠……若两府胆小怕事,使者又有何用?”富弼一针见血地说道。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亦是白费力气。”潘照临附和道,又试探道:“侍中荐司马君实为使,司空以为?”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潘照临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潘照临微微一笑,道:“学生也觉得侍中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屈其志,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
富弼是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潘照临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潘照临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怎么说也要略胜于旁人,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内中虚实,富弼再精明,也想当然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范家三子,皆有乃父之风,老夫并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盼皇上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富弼开始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潘照临笑道:“我家学士也常说,当今是大有为之主。凡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若只知谏止,这也不成,那也不行,反为不美。君子不能见容,小人自然乘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似比干死谏自是忠臣,但进谏应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当有智谏。如今的朝局,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番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却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司空过奖了。我家学士还说,司空平生所虑之事,其实也可以解决,且正在解决。”
富弼诧道:“老夫有何平生所虑之事?”
“我家学士说,司空平生所虑者,是人君权力太大,惟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有些人却蛊惑圣主不惧天命,司空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无所约束,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无因。”
富弼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他在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到了。“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何良方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潘照临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地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地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缥缈,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若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岂非远胜于天命?”潘照临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桑充国。
但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那他便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潘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候石学士,便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濬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