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吴山、天都山一带,道路多阻,部族丛立,本不是容易行军之所。当年王副枢使平定熙河,尚且会突然失去音讯,不知所终。李帅用兵谨慎……”刘舜卿委婉地驳斥着种谔的话。李宪突然在屈吴山一带失去音讯,但最终证明只是虚惊一场。李宪不仅击破了天都山之西夏守军,并且用一把大火,将元昊在天都山营造的宫殿付之一炬,还击败、招降了这一带许多的部族——其中包括禹藏一族着名的大首领禹藏郢成四。李宪一面给这些归附的首领加官晋爵,送给他们部族兵甲,许给他们征讨、兼并不肯归附部族的权力;一面半诱惑半强迫地派人将这些部族首领、贵人的世子们全部送往汴京蕃学入读,并且命令较大部族的首领随军效力。在这些措施,使得天都山以东可高枕无忧,对于稳定战局是极为有益的。为了这些事情多耽误一些时间,用石越的话说,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谨慎!谨慎!”种谔讥道:“孔明一生惟谨慎,结果换来六出祁山空劳无功。某若是李宪,此时兵锋已至青铜峡!”
种谔的这番话,无异于对李宪的指控。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议事厅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气氛十分尴尬。种谔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话已出口,以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亦不愿意收回去——何况,便是他想收回去,也未必能够。他一咬牙,把心一横,决意便要一不做,二不休,趁着这个机会,争出个道理来。再怎么说,石越不过是个书生,论用兵,这个厅中,未必有人便说得过他种谔的,便是上表抗章,他也有自己的说辞。
“种大人!请慎言!”果然,石越沉下了脸。
“石帅!”种谔既打定主意,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昂首瞪视石越,抱拳大声道:“自用兵以来,诸军皆势如破竹,西贼闻风而窜。吴安国轻骑取石州,种古、折克行会师夏州城下,三日急攻,便克此名城,眼见便可鼓行而西,平夏传檄可定。本路宣二军前锋已抵灵州之境五日;西路七日前李祥夜袭鸣沙城,获夏人粮草近百万石。三道而进,两路已然见功,而今惟西线李宪、王厚当最弱之贼,反而最后,至今只至会州。此非将帅无能又能是甚?!下官更有不解者——客军在外,利在速战,今正西贼措手不及,军心不定之时,宣二军已抵灵州,为何石帅不令其余诸军倍道而进,一鼓而下灵州,反勒令宣二军不准轻敌冒进?!种谊、刘昌祚取鸣沙城后,至灵州已是坦途,为何石帅反令二将持重进兵?难不成帅府竟无知兵之人,不知胜负之关键,便在灵州一城?只须攻下灵州城,大军便可无忧!此易见之理,竟无人能知么?!”他慷慨陈词,心情激动,铿锵一声单膝跪下,厉声道:“请石帅给下官三万之兵,十五日之内,下官不能取灵州城,甘受军法!”
种谔也是极聪明的人,他公然指责李宪,本来是失言,虽有许多禁军将领心中即便是如是想,亦无人敢为仗马之鸣,来呼应他得罪天子面前的红人李宪。但他话锋一转,转而把重点放到指责起石越的战略来,立时,许多禁军将领立时感觉心有戚戚焉。
战争进行还未到一个月,各路进展之顺利,还要出乎众人之想象。东线小隐君与折家军早已会师,延绥军与折家军都是宋军中能征善战的部队,梁永能本来想凭借夏州之坚城与宋军周旋,不料在折克行的指挥下,宋军猛攻夏州城三昼夜,西夏在平夏地区的名城便告陷落,夏州知州投降宋朝,三万守军几乎折损殆尽。在中线,刘昌祚磨脐隘大破夏军之后,便派遣李祥倍道兼程,趁夜偷袭鸣沙城,缴获了西夏人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粮草近百万石,打开了灵州门户;而主攻方向的宣二军,也早已顺利抵达灵州,在灵州城外安营扎寨。唯一进展较慢的,反而是西线的宋军,但是克复兰州,火烧天都山,却也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总管司一次一次不合时宜地申诫诸军持重,是难以得到理解的。那些老西军倒还罢了,虽然乐观的情绪一样在他们中间蔓延,但这些人久经沙场,对西夏人有更清醒的认识。此时的西夏,就如同一匹羸弱的狼,虽然步步后退,但只要没把它彻底打死,就要堤防它拼命的一搏!
但是,来自殿前司的那些眼高于顶的禁军将领与一部分青壮派西军将领,却不会这么看。特别是殿前司诸军的将领,这些人中有许多从未与西夏人真枪真箭的战斗过,眼见着友军连连告捷,敌军“不堪一击”,便以为西夏人不过是一只死老虎,兼之来到陕西也有了一段时间,对陕西也有了一分适应与熟悉,那种新鲜与敬畏的感觉早已消逝,才来时尚有的几分谨慎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每个人都只想着快点上前线打仗,以便多立战功。每一份捷报传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这些将领竟是生怕着功劳都被友军抢走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若非石越是进过政事堂值日、镇抚一路、打过两场大仗的三品重臣,还真是难以弹压得住。尤其是殿前司诸军的将领,有许多都是出身名门,甚至是开国功臣之后,平日里结交王侯,出入公卿,自视甚高,哪里会把别人放在眼里?若非石越的声望名位,在这些世家子弟心目中还颇有分量,兼之西军一向治军严厉,让这些人忌惮三分,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如此心态,平时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来找石越请战,此时哪里还经得起种谔撩拨?
骁骑军副都指挥使王师宜早已上前说道:“李大人用兵如何,末将并不敢置喙。然末将亦读兵书,孙子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顿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顿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今日之事,曝师于外久矣,日费何止万金?而内则空耗国库,外则有契丹虎视狼顾,非国家之利也!末将愚钝,敢请石帅三思,‘兵贵胜,不贵久’,客军在外,当早定大计,速战速决!师宜虽不材,愿供石帅驱使!”王师宜的曾祖父王审琦是开国名将、琅琊郡王、太祖皇帝的布衣之交。王家满门冠佩,单单在这西征的大军中,六品一级的武官便有近十人,王师宜并不是特别出众。但他是由内殿班的御前侍卫出身,受当今皇帝的赏识,随章惇征讨南方蛮夷,积功而升迁,在禁军整编中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过二十六岁,便已官拜振威校尉。这个仕途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此时正是心高气傲之时,一心盼着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仅在众叔伯兄弟中扬眉吐气,也能为自己的前途压上一枚重重的砝码。眼见着战争打了“大半”,除了仁多瀚的部队,骁骑军竟连半个西夏兵都不曾遇到过,王师宜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王师宜一开口附和,议事厅内立刻便乱成一团,那些憋了一肚子牢骚的将领,全都趁着这个机会发泄起来,七嘴八舌的向石越请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王师宜之类的世家子弟出身的将领,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说话倒还算文雅;其余的将领却有不少连字都未必识得几个,文盲更是比比皆是,说汴京官话都不怎么利索,一说得兴起,各种土话、脏话,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尽皆脱口而出。
事情转瞬间发展成这样,在议事厅内有资格坐下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但即便是刘惟简,面对着这些牢骚满腹的将军们,也无计可施。石越亲信的参军与幕僚们,支持当前作战计划或者是亲附石越的少数西军将领们,人人面有怒容,但是这些人大都是资历尚浅,在军中威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还有一少部分老成持重的将领们,却是默观事态,不肯作声。
所有人都等着石越的态度。
种谔得意地望着石越,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朝廷让一个书生来统兵,已是大错特错。而石越却还不肯采纳自己的意见,“畏缩惧战”,更是不能容忍。“绝不能让一介腐儒毁了这场战争!”他相信石越这个书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勃然大然,但这样众将口服心不服,他便可以通过枢密院来弹劾石越,让枢密院向石越施加压力——枢府是绝不可能不在乎这么多将领的意见的;除此之外,石越便只有让步,只要石越妥协,让他领军出征,他便有绝对把握攻下灵州,从而彻底主导战局的发展。
种谔也知道攻取灵州会有一定的难度,他毕竟在环庆路呆了几年,对西夏人也非常熟悉。但是他却更加相信自己,相信大宋的精兵绝非西夏人可以抵挡,他坚信这一点:尽管所有的麻烦都可能存在,但是他依然能够攻下灵州城。
但石越却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种谔的目光。他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也没有大声呵斥,但也绝非是想要妥协。石越用一种沉静、冷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缓缓地扫过厅内每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畏惧,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唇,垂下眼帘,似乎是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王师宜本来还想要说几句,但他看到石越的目光之时,便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去。石越的眼神,便像是他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父亲发现时,他父亲注视他时的眼神。眼神里不仅仅有无言的责怪,更多的是一种威严与自信,这种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着你尊卑高下对错之别,即便你坚信着自己是正确的,但看到这眼神,依然不自觉的会产生一种心虚的感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与怀疑。这样的感觉,王师宜在初次面对皇帝的时候曾经有过,那是一种因自小所受教育而产生的对天子的敬畏,但见多了皇帝之后,这种感觉便渐渐消退了。后来,当他每次见到枢密使文彦博的时候,或者碰到户部尚书司马光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让你觉得对他们,你只能仰视着。但他从未想过,一贯平易近人,有时几乎让人感觉是“温文敦厚”的石越,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不曾说错甚话语!”王师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努力克服着自己心中的别扭,去正视石越的目光。此时,他霍然发觉,议事厅中,已经鸦雀无声。
人们的目的未必纯正,但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石越此时,尤其坚信自己选择的战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对这些牢骚满腹的将领们,仅仅用紫袍玉带来压迫他们是不行的,将帅不和,从来都是兵家之大忌。但石越同样也无法与这些将领们一道来分享他的“历史经验”。他无法告诉他们,“曾经”有过的五路伐夏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什么……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无法让人相信的秘密,亦是因为历史已然改变。
要设法让他们心服口服。
石越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宝剑,缓缓起身,转身用剑锋指着他座位后面巨大的西夏地图屏风,沉声问道:“有哪位将军知道,逆贼的主力在何处?!”
那些发着牢骚的将军们都怔住了。
只有种谔答道:“末将以为,他们应当在兴灵之间!”
“应当?”石越反问道,“种大人如此以为,可有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