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王介甫先公后私。”石越笑道,“他奉诏进京,没见皇上之前,是不会先见亲戚朋友的。”说完,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你这些天常去田府?”
侍剑点头道:“田将军算是小人的师傅,逢年过节,小的总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狱那会,我没去探望他,心里很过意不去。烧衣节因听说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将军平素手头大方,爱周济朋友,家里一向不太宽裕的,这年头日子又难过,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涨了两成,若用交钞,还要贵些。平素倒也罢了,现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劳,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带点有用的东西过去……”
石越一时未及想到侍剑在田烈武下狱时未去探望,是怕给自己招惹麻烦,只是笑着点点头,道:“这是你不忘旧,本是好事。不过田烈武现已做了东宫官,你若再去他府里走动多了,被台谏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剑连忙答应了。
石越闭着眼睛,仿佛是瞑思了一会,忽又问道:“方才你说汴京一切物价涨了两成?”
“连曹婆婆肉饼都涨到八文一个了。”侍剑叹道,“若用交钞买,十文一个都未必买得到。汴京到处都在谣传陕西那边交钞越来越不值钱,钞钱比一天一变,大小商家都不乐意收交钞。虽说开封府有严令不得拒收交钞,但商家个个阳奉阴违,开封府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益州又出了这码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发不爱要交钞了。”
石越越听越是心惊。须知交钞一物,全凭政府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对交钞丧失信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汴京天子脚下,交钞在理论上还可以随便按官价兑换,都已经如此,地方州县,更不知是什么景象。
却听侍剑又说道:“前些天,还听说开封府界出现了假交钞,仿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什么?!”石越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交钞自发行以来,假交钞便一直没有消失过,但是因为交钞所用的纸张都是特制的,彩色套用技术又严格控制,因此假交钞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只在一些偏远或者不甚发达的地区流行,也很容易被识破。开封府界,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假交钞的!这时候听侍剑说开封府竟然出现假交钞,而且还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石越怎能不惊?!
吕惠卿执政以来,交钞发行过多过滥,导致诸多弊端。石越本来正在思考对策,希望可以缓步挽回商民对交钞的信心。哪里知道,这时候竟然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惊惧着,忽又听到车外传来似公鸭嗓子的呼喊声,“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驾?”
“这又是谁?”石越听得真切,连忙吩咐停下马车,掀开车帘钻出去眺望,没多时,便见一个内侍驱马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石相公,皇上召见!”
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经黑沉沉的,皇帝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召见?石越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第三十五节
这是一天之内,石越第二次到福宁殿。他进宫的时候,宫门都已经关了,石得一亲自等在宫门外,将他领进宫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后才告辞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约摸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又有一个小黄门前来传旨,引他到了福宁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进到殿中,却见赵顼披着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边叉手侍立着的,却是李舜举。石越纳闷的行过君臣之礼,一面在心里揣测着——夜开宫门不是小事,若无军事大国,皇帝不会夜里召他到福宁殿;但若有军国大事,怎么别的宰执大臣却一个也不曾见着?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举,熙宁间的大宦官中,李舜举的宠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这时候将他放到身边,说明皇帝虽然病了,脑子却还不糊涂……石越一面想着,便听赵顼对李舜举吩咐了声:“你来说罢。”
李舜举应了声“是”,便恭恭敬敬地转身面向石越,说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桩大事……”石越方惊讶地抬头,便听李舜举又说道:“……枢府刚刚递进急报,职方馆探得一个月前,李秉常率军突袭高昌,再次击溃高昌军队,活捉高昌主将,俘虏三万人,李秉常大军直趋高昌城,围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储君至黑水城为质,献纳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牛羊马骆驼十万匹,女子、奴隶各五千名,割让城池三座;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岁贡金万两、银三万两、牛羊马骆驼五万匹……”
石越一面听着这惊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观察赵顼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赵顼脸上的懊恼,两年之内,西迁的西夏连克高昌,对赵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李秉常休养生息不过两三年,便几乎恢复元气,现在的西夏,正从高昌国榨取养分,更加迅速地恢复、成长着。而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宋军原本是有机会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弯下了腰,把头低了下去,“臣……”这么多年来,遗虎成患的批评,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说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贿赂,故意放虎归山;有人说他怕鸟尽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条生路……“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赵顼见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么,温声安慰了一句,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见要亡国……”
“陛下洞察幽明,明见万里。臣亦以为高昌亡国之日不远。”石越连忙回道,说罢,又详细分析道:“以残夏之实力,虽屡战屡胜,原并不足以一口气吞并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战而大败高昌主力,却仅仅是抢掠财货而归,便是为此;但秉常之志,毕竟不在财货。故此时隔一年之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败后,一定会重整军队,以图复仇,但经此一役,从此高昌将士,将闻党项之名而战栗。高昌割地赔款,实力大损,而秉常却更加强大,两三年内,高昌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其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有可能是因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此乃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却听李舜举叹道:“石相公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难怪方才听到西夏大败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虽然意外,却似乎并不吃惊。”
“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只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亦非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李舜举摇摇头,道:“相公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的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
却听赵顼也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给他们……颜色!”
石越这时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押班,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么?”
“这倒未闻奏报。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石越点点头,转向赵顼,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作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贸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话说满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代,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朝廷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这又是一件让赵顼心里很不痛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