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寿听到这话,连忙快步走到正殿门口,正要呦喝起驾,却见赵煦微微摇了摇头,他梗了下脖子,把这一声呦喝咽了回去,一面小心翼翼的退回几步,不动声色的落到了皇帝的身后,伸开手中的柱拂子,虚拦了拦拜倒送驾殿中诸人,一面小声对王旁兄妹说道:“王大人、桑夫人,请节哀顺便。官家的意思,是不必太惊扰了。”
他稍停了一会,等着王家兄妹谢了恩,才最后转身出了正殿,赶紧跟上已出了宝相寺的小皇帝。
但才出了宝相寺的寺门,庞天寿便呆住了。
在寺门之外,赫然立着右丞相石越、参知政事吏部尚书范纯仁、参知政事兵部尚书章惇的仪仗,而石越、范纯仁、章惇正领着上百个随从护卫,齐齐的跪在外面的青石砖铺成的街道上,回避圣驾!
他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已知回去一顿板子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瞥眼去看小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慌,但马上镇定的上了车驾,庞天寿再不敢耽搁,连忙跑到车舆旁边,尖着嗓子叫了一声:“起驾回宫!”
便听一阵车马忙乱,瞬间,宝相寺周围的侍卫、禁军,如潮水退去一般,走得空空如也,只留下各怀心思的三位宰执在那里发呆。
石越、范纯仁与章惇三人,原本只是偶遇。
但这一番偶遇,却让三人在吊祭完王安石后,都互相有默契的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宝相寺主持的引导下,登上感慈塔。
三人一路之上,只听宝相寺的主持几乎是受宠若惊的介绍着这感慈塔的来历,除了偶尔嗯上一声以外,谁也不说话。直到了塔顶,章惇才挥了挥手,请主持回避。一直目送着那主持下了塔,章惇才终于率先开口说道:“丞相、范公,皇上这是对北边之事不满啊……”
他直言不讳的一开口,石越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去看范纯仁,却见范纯仁铁青着脸,道:“子厚,休得信口乱说。”
章惇却不买他这个账,冷笑几声,顶了回去,“范公,我是不是信口雌黄,你我心照不宣。范公莫要忘了,与辽人的协议,是我签的。”
“说这些做甚。”石越知道章惇性格,怕他让范纯仁下不了台,连忙打圆场道:“我辈只要操心国家命运,管不了皇上高兴不高兴。”
“子明相公说得极是。”这句话却是很入范纯仁耳,他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其实这里三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小皇帝出现在宝相寺,究竟有什么含义,而究竟能有什么事可以让小皇帝抛开太皇太后来到这里,很容易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范纯仁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绝对不愿意因为这点点事情,就认定皇帝心中是有什么不满。在他看来,皇帝仍然还小,仍然可以善加引导。
但章惇却大不以为然,只是不能不给石越几分面子,轻轻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我章惇也不是奉承上意的小人。不论如何,北事总须得有个章程。”
范纯仁默然不语,石越也沉默了一会,才试探着说道:“此事仍须君实相公拿主意。”
却见范纯仁摇了摇头,道:“君实相公以为唐康时的话不足为信。”
“为何?”石越一愣。
“君实相公以为,辽国亦是大国,并非无信义可讲的小邦。辽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马一动,也瞒不了我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应更立新约,让自己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取笑于天下?”范纯仁平静的说着,他心里既觉得司马光说得有道理,但是直觉上,他又觉得唐康的话是可信的。
章惇听到这话,也不作声,只是嘿嘿直冷笑。
范纯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几分着恼,但他是讲宰相风度的人,不便轻易动怒,只淡淡问道:“子厚这又是笑什么?”
“我不笑什么。”章惇讥道,“但若是某,若要对辽国用兵,那不管辽国会不会知道,能多瞒一天也是好的。信义不信义的,打输了才会被笑,若是赢了,便是妙计。”
他见范纯仁一时不说话,又转身石越,问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范纯仁,苦笑道:“只怕这回唐康时是对的。”
“那……”章惇方松了口气,但石越马上打断了他,又说道:“但若说服不了君实相公,便说服不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下旨,枢密院便不会发兵符,子厚以为谁能调动得了一兵一卒么?”
他泼了章惇一头冷水,又转而对范纯仁问道:“范公,你自己如何看法?”
范纯仁坦然回道:“我以为君实相公与子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间。”
“五五之间!”章惇气得直冷笑,半晌,才恶毒的丢下一句话来:“丞相、范公,莫谓我言之不预,若我等这般坐等着契丹南下,日后休要后悔今日自掘坟墓!”他说完,尚觉心里犹有余怒,又冷语道:“二位且记住了,今日皇上是为何来的宝相寺!”
说完,抱抱拳,也不告辞,竟转身下塔而去。
范纯仁默默地望着章惇那怒气冲冲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里鄙夷的说道。他对章惇不无欣赏,在大宋朝的宰执中,他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材。但是,章惇因为王安石的赏识而发迹,又审时度势,极其有先见之明的转而支持石越,终于在绍圣以后,得以进入政事堂。可他不会就此满足!
虽然不愿意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逝,却让一切变得现实起来。将要死去的,不仅仅是王安石。太皇太后、司马光,都已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样,一觉醒来,就阴阳殊途。
这对于范纯仁来说,是一种不幸。但对于章惇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如今挡在章惇面前的,表面上只有司马光、石越、韩维、范纯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势,他是无法动摇这四人的。而实际上,他想更进一步,难度却还不止于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韩忠彦牢靠,甚至未必及得上吕大防、苏辙们——如若司马光、韩维去逝,石越必然是左相,韩忠彦也许会接任枢密使,范纯仁有更多的机会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书的选择上,章惇甚至会排在吕大防与苏辙之后。
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也死了,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范纯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许已经开始怀疑石越。石越还能不能带给他进一步的权力?还有,章惇甚至还不是一个只要有权力就可以满足的人,他还会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实现他政治抱负的机会!
皇帝今日出现在宝相寺,在章惇心里的震动,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机会,但刚刚说的话也透露了他内心的懊恼——几年前,是他与辽人谈判达成的协议!
范纯仁又有点的不快的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陈元凤从河北路寄来了一封奏折,在奏折中,陈元凤表达了他对国家内外之事的一些看法,并提出改革之法。他对益州之事耿耿于怀,再次力陈当年的“熙宁归化”不可因为失败而全面否定,宣称当年的失败只是因为时机与策略的失误,并再陈进取之策。他还公然指责司马光与石越耗费国力构建大名府防线,是“不思进取”毫无用处,建议加强对河朔禁军的训练,积极谋划规复幽蓟之策,以图“万世之利”。此外,他还措辞强烈的批评现今的食盐政策让国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垄断,要求恢复禁椎,以筹措更多的军费……但那份奏折中最重要的内容,还是陈元凤提出的变科举之法以革吏治。
陈元凤在奏折中献策,变革现今的科举之法,部分恢复唐代的办法。即在考中进士之后,进士们还要再次参加吏部举行的考试,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试,则要考法律条文、钱粮支用之法、公文格式等等,使这些进士们不至于到了地方州县后,一无所知,空有报国为民之心,却经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还建言在各路举行“路试”,这种“路试”,只考法律条文、钱粮、公文格式等庶政之法,通过这类考试的读书人,即委派回本州本县,担任胥吏。陈元凤认为,只要继续执行熙宁之法,进一步提高胥吏的俸禄,那么就可以吸引大批的读书人加入,从而既解决了许多考不上进士的读书人的出路,也能提高胥吏之素质,是国家大治之良策。
并且,按大宋现行之规定,胥吏虽然积功累劳,也有机会升迁到主薄,甚至是县令,但实际上却是万中无一能有此幸运。因一无升迁之望,二无优厚俸禄,胥吏欺上瞒下,贪污虐民,也是情理之中。但陈元凤认为,若推行他所献之策,则读书人做胥吏,不仅本身更有节操,而且因为还有继续参加科举考进士的机会,也就是实际上打通了官、吏这两个阶层间流通之关节。会有不少读书人将此当成暂时谋身之法,而当他们真的考上进士后,也是为国家造就了一批深知下层情弊的能吏。
但陈元凤的这份奏折,被司马光断然拒绝。
司马光坚持官与吏是清浊两流,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指责这是将士大夫与胥吏们混为一谈,“大乱国体”,他们并且宣称这个献策,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改革是不是能取得成效不好说,但是若用此策,则各路增加考试、增加胥吏的俸禄,单就这两样,国库就又要支出一大笔钱财,因而不肯接受这个建议。
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这个建议之所以被拒绝,除了这些原因,还因为陈元凤所献之策,乃是“王安石遗法”。
这实际上是当年王安石致力于改革胥吏把持县政的继续。
若论此政策本身,范纯仁是赞同的;石越虽然态度微妙,但是范纯仁知道他也是支持一试的。
但是,二人也深知此事在朝中反对的声浪会有多大。已经中了进士,摇身一变成为“士大夫”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不愿意和声名狼藉的胥吏们沾惹上任何牵连的。只要一想到将来会出现一大批胥吏出身的士大夫,他们便已经恨不能能把陈元凤活吃了。
而这些“士大夫”们,至少太皇太后坚信,他们才是大宋朝长治久安的根基,因此这份奏折最终被束之高阁,太皇太后反而下旨将陈元凤训斥了一通,要他安分守己。
然而,范纯仁知道小皇帝却对陈元凤的这份奏折公开表示过欣赏之意。那就是在他主持经筵之时,那天讲的是汉朝吏治,小皇帝似乎知道陈元凤与他往来甚密,因此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询问他的看法。
当时太皇太后、所有的宰执、翰林学士都在场,范纯仁被小皇帝问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
但他当时,分明看到了小皇帝眼中的不满意。他也看到了王安石眼神中的欣喜、许将的得意、还有章惇的异样……也许真是冰冻三尺!
范纯仁转过头来,看到石越正在望着他。他不打算告诉石越他在想什么。尽管这些年来,两人在政事堂内合作无间,互相欣赏、敬重、体谅,也互相影响着。但也是正因为如此,范纯仁在石越那里学会了妥协与保留。
君子爱人以德。如果石越身边真有形成一种朋党,对石越来说,可未见得是好事。身处朋党之中,哪怕你是被他们奉为首领,但有时候,你是会被这朋党裹胁着,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而且,朋党的势力越大,就越是祸害。
范纯仁自己就努力的与所谓的“旧党”们保持着距离,只是秉承自己的理念来做事。他觉得,如果章惇真的与石越分道扬镳,对石越来说,反而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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