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兵马调动,如何瞒得过朝廷之耳目?敢问陛下,职方馆每岁费国帑二十万缗,在辽使馆费国帑不下数万缗,今职方馆、驻辽使馆皆不言契丹必然南犯,朝廷不信他们,反去信一二臣僚揣摸推测之辞?”
司马光娓娓而谈,每一句话都不入赵煦之耳,但是,每一句话都令他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他还在心里想着如何反驳,又听司马光淡淡的说道:“皇上刚才问,能否保河北黎庶万全,臣以为,天下并无万全之事。皇上将来要决断军国之事,便知此理。臣愚昧,先帝以臣备位宰辅,便是知道臣办事谨慎,不求侥幸,凡事只是循道理而行。如此,虽不能求大功,但至少可以少犯点过错。”他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石越,“这也是子明相公常说的,年轻之时,只想着功业,但做到了宰相,才知道能少犯点错,便是天下之最不易。愿陛下日后,常记此言,则天下幸甚!”
赵煦心不在焉的听着司马光的教训,忽然,听到司马光话音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还有一事,臣不敢不言!”
“臣身为宰相,令皇上亲君子,远小人,乃是臣之本份。方才陛下道,雄州之兵,不满三千!陛下在九重之内,如何知道一偏远雄州有多少兵马?此必有侧幸之人,挑唆陛下。朝廷百官,各有本份职守,祖宗之法,国家大事,决于朝堂,非决于陛下左右侍从。臣愿陛下毋轻开左右幸进之门!若有人再敢扰乱朝政,纵是陛下亲信,亦不能免于国法!”
司马光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话,说得赵煦冷汗直冒。虽然旁边的太皇太后一直一言不发,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知道,亲政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再也不敢去想什么反驳司马光的办法,他已经知道,左丞相司马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风烛残年,几乎快要入土的老头。
但赵煦并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迎阳门幄殿内的宰执们,已经在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石越知道他头疼的事,终于要彻彻底底的到来了。今日的廷议虽然是机密,但事实上已经难以保密。这些宰执们虽然仍然会顾忌着自己这一两年的地位,未必敢轻举妄动,但是,中层官员们一旦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他们会比这些宰相们更乐于赌博。司马光会不可避免的卷进一堆堆的弹劾奏章中……而今日跳出来公然与司马光对立的兵部尚书章惇,心里也很清楚,他的参知政事、兵部尚书,暂时是做到头了。用不了一天,他就会被台谏弹劾,然后被贬。但是,他也在盘算自己的未来,辽人迟早要来的南犯、小皇帝迟早要来的亲政,都会是对他有利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确保自己将来一定会被小皇帝召回重用。他心里很清楚,远离中枢,就等于是放任自己的政敌来对付自己而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他可能的“盟友”也未必愿意他回来。如果阻挠太多的话,皇帝很容易会找到他的替代品。
但无论如何,赌注已经掷了出去!
不仅是石越、章惇,每个人都面临选择。也许是在现在与未来之间选择,也许是在政治抱负与权力地位之间选择……
第二十三章 熊罴百万临危堞
第一百零四节
绍圣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沟驿。
武卫二军三营营都指挥使赵隆,率领十余名亲兵与一个都的骑马步兵,正在巡视着这座位于大宋最北方的驿馆,隔着驿馆北面的白沟河,便是辽国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宋军在白沟驿,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个烽火台,由白沟驿的驿丞顺带着看管。因此,雄州的武卫军,必须经常来此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检查过往的商旅,而现在,重点则变成了侦察白沟河对岸辽人的动静。
自从三月中旬以来,沿边的局势就变得很紧张。契丹看起来准备对阻卜大举用兵,职方馆的报告显示,析津府的宫卫骑军几乎都出动了——这不太可能是针对大宋的,现在是对阻卜叛乱部落开战的好季节,可不是对宋朝开战的好季节。
而且,虽然管制变得严厉了,辽人也没有封锁边界,往来的商旅,并没有间断。虽说这几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几乎没有商人南来,但这也不算太异常,隔几个月偶尔总会有这样的几天。何况现在商机显然在正准备打仗的辽国一边。
但是,枢密院的严令是必须遵守的。
每日一报,每天都必须有禁军在界河巡逻……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远都得风声鹤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中,也在谣传契丹可能在荡平阻卜叛乱部落后,就会兴兵南犯。
赵隆心里面并不是很相信辽人真的会南犯,尤其是在这个时间。但枢密院的军令、唐康的提醒,又让他不敢掉以轻心。而且,这几天他心里总觉得不安,仿佛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这种不安,也许是因为田烈武。
几天前,赵隆听到一个汴京来的商人说,阳信侯田烈武,在一个月前,已经出为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云骑军都指挥使。这个消息让他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云骑军驻防于河间府,与雄州就隔了一个莫州,不算太远。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天子近臣,这么着突然出外……汴京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贵友告诉他,大司马(注:即兵部尚书,《周礼》官称。后文的“大司寇”、“刑书”则是刑部尚书的别称,“礼书”是礼部尚书之简称。)章惇被参劾罢相了,大司寇韩忠彦已经接掌兵部,礼书李清臣则做了新的刑书。六部尚书中,如今空出来一个礼部,而枢密副使许将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贵友说石相公想让工部侍郎曾布做礼书,而君实相公则想让御史中丞刘挚做礼书,而以尚书右丞梁焘权御史中丞,两人意见冲突,争执不下。柴贵友暗示说,田烈武的出外,与这些事情必有关联。
但对于赵隆来说,汴京、皇宫,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柴贵友所提到的名字,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无事就好了。但即使是这个,也并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将心思转到当前。
便在他出神这一小会儿,他的行军参军、宣节副尉曲英,竟然已经跑到了白沟河边,正在翻检着一个渔夫的竹篓,远远还能听他大声的讨价还价。“你还抢人了,一斤你敢卖五十文?……顶多四十文……四十文,你卖不卖了……”
转眼之间,便见曲英拎了一条大肥青鱼,牵着马走了回来,一面笑嘻嘻的说道:“赵大人,今天看起来不会有啥事了。呆会去驿馆,叫驿丞煮鱼吃。那驿丞说了,前几天有个北上贩酒的客商送了坛好酒给他,我见他梁上还挂着一只牛腿,正好把它全给买了。大伙也辛苦几天了,今天吃顿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赵隆听到身后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亲兵跑到曲英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青鱼,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几个月没闻过鱼味了。营里每回能吃点肉吧,除了羊肉还是羊肉……”
“你要嫌弃,那你别吃不就得了。”曲英笑着骂那亲兵一句,“这鱼你可没份,这么大一条鱼,花了我一百四十文,到时候分点汤给你喝。”
赵隆听那亲兵腼着脸笑道:“有汤喝也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曲三,你去问问那渔夫,再买几条鱼,给儿郎们换换口味。花多少钱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着大声应了一句,正要离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十分尴尬的望着赵隆的身后。那些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的士兵,也在一瞬间没了声音。
赵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带着几个手下牵着马朝自己走来。
在赵隆看来,这位杜台卿杜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河朔禁军典型代表。
他也并非是没有可敬之处。他的这位护营虞候,出身河朔将门。父亲杜密,曾经官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在改制前,这是“禁秩”的第二资,乃是禁军中的高级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荫官举荐,走一条更平坦更快捷的升迁之路,但他却不肯以荫官出身,十几岁就考中武进士,今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做到护营虞候,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然而,对于赵隆来说,杜台卿的这些引以自傲的经历,实在只是一个困扰。
大宋禁军自太祖皇帝亲定“阶级之法”,军中讲究的,就是下级对上司的绝对服从。这一点,西军与河朔禁军本无不同。但在赵隆的从军经历中,也许是因为将兵经常一道出生入死,虽然军法严明,但是他所经历的军中上下的关系,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这只军队中,也能有亲如父子手足般的关系。
然而,他的这个理念,显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挥使高光远与他的护营虞候杜台卿所认可。高光远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热衷于体罚士兵以竖立自己的权威。而杜台卿则坚信河朔禁军最大的弊端就是军纪不严,他似乎是抱着一种很奇怪的坚持,严厉的要求赵隆与他的部下们,严格遵守每一条军法。
赵隆能明显的感觉到,杜台卿骨子里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对他这样的西军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军,则深感羞辱。
高光远倒也罢了,毕竟赵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对这个杜台卿,赵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放在过去,杜台卿算是监军,赵隆还得受他钳制,如今情况好了很多,但他们也是互不统属,而论及对军法条例之熟悉,赵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避开这位杜衙内。
这回他可是没带他来白沟驿的。
他纳闷的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来了?”
“赵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礼,“下官刚从容城……赵大人,那是什么?!”
赵隆见他一句话没说远,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由一愣,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上马!”紧接着,赵隆听见自己本能的大声吼了起来,“都给我上马!”
紧接着,白沟河南边的所有宋人,都看见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向着自己涌来。
“都给我听好了!曲三,你带两个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烟!然后带驿馆的人退回雄州。不许在驿馆留一粒粮食!”
“是!”
“崔都头,你率部下人马,与杜大人一道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乡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违令继续北上,或拖滞不肯入城者,以通敌论处,格杀!”
“是!”
赵隆一面大声下达着命令,心里面竟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兴奋。他完全不用多想,只凭着本能,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赵大人,那你呢?”他听见已经准备策马南行的杜台卿问自己。
“其余的人与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惊,“赵大人,你只带十个人?这白沟可阻不住辽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过是要看清楚来了多少人,谁是主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赵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赵隆答应,便转头对他带来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都听崔都头差遣。”
赵隆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略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