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至吴和尚与吴三儿处,而二人再送往北平寨。虽然如此传递之军情,多半难以及时,但若能将定、保州附近之军州忠义社全部联系起来,他就能大致弄清楚辽军活动之范围,各部大致活动之脉络,最终他就能知道辽人将出现在何处。
只是此事必须尽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萧阿鲁带会在何时聚合他的大军,继续深入。所以,在十九日,段子介便遣出张庞儿,让他带着自己的数封书信与全部巡检,分别前往定州、祁州、永宁军、顺安军、安肃军、广信军,乃至深州、赵州。
此外,他又采用李浑的建议,让李浑从军中挑拣出这数日两战之中,犹为勇武的战士共三百余人,别立一指挥,让李浑任指挥使,担任自己的亲兵牙队。下次再遭遇辽军,他便让这只牙卫承担冲锋陷阵之重任。
对于这些举措,段子介其实心中也忐忑得很。他并不确信是否会有结果,特别是倚重忠义社——辽国通事局经营已久,万一忠义社中有辽人的奸细……段子介总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士大夫们是很矛盾的,他们以百姓的保护者自居,却并不是很信任百姓,在他们的心里,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则不讲节操,容易被“利”收买,且易被愚弄与操纵。况且,孔子还说过,用不习于战阵的百姓出战,等于是抛弃了他们……段子介也是个士大夫,尽管他是武举出身,但究其内心,他到底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愿意为百姓出头对抗权贵,甚至愿意替百姓下狱坐牢乃至冒生命危险——这些对于段子介,不会有半点的犹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姓,却并不如他发布命令时所表现的那么容易。
实际上,那很困难!
但他知道张庞儿与李浑所献之策,是他改变自己对辽军一无所知现状的唯一办法。
除了信任忠义社,他别无选择。
第一百一十二节
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门景风门时,北京宫城内那座熙宁十七年建成的钟楼的大钟,指针正好指向巳正时分。大名府距汴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发,率领几十名属下昼夜兼程,不过两日间,便抵此名城。
唐康对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参预大名府防线之修筑,于此功劳卓着。大名府原本有宫城、外城,宫城周三里一百九十八步,外城周四十八里二百六步。在宫城与外城之间,还有牙城、隍城——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大、最坚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来,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费缗钱无数,四十八里的旧城,被全部改用砖石加固,成为外砖石内土城之格局。城墙上炮台密布,上下交错,装备大小火炮共三百余门,其中两千斤以上的重炮十余门,并有两个神卫营驻守。各城门全部重建,不仅皆建有瓮城,而且皆有三重城门。原本接近废弃的两道水关——上水关善利关、下水关永济关皆加修葺,并有炮台防卫。除此以外,四围之王莽城、五鹿城、阳狐城等小城皆加修葺,屯兵置炮,在城北安平门、辉德门外,更修筑了坚固的砖石牙城,各置火炮十余门驻守。
因此,如今大名府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镇。
因其城防过于坚固,为防晚唐五代魏博之患重演,大名府内外驻守之两营神卫营、雄武一军的两个步军营、飞武四军的一个马军营,平时皆互不统属。此外,雄武一军、飞武四军之军部皆设于城内,一在城北,一在城南。无事之时,大名府知府与通判只统辖两个神卫营与大名府巡检,亦不令其握有雄武一军与飞武四军之兵权。而卫尉寺、职方司,皆在大名府设有分司,监察禁军不法情事。除此以外,两府更是立下法度——驻守大名之雄武一军逢奇年与驻守磁州之雄武三军换防,飞武四军则逢偶年与驻守洺州之武卫一军换防,如此一来,凡守大名之禁军,皆两年一换,彻底断绝割据之隐患。
宋廷选择大名府来苦心经营,不仅仅是因为其地埋位置极为重要,在军事上是汴京之门户,而且也是因为此地十分富庶——三四万禁军驻扎于此,粮草供给,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必依靠转运——至绍圣七年,大名府全境在籍人口近八十万,因为大名府豪族势家不可胜数,若算上隐户,人口将远远超过百万。而这北京城内,人口达到三十余万,若算上南来北往的商贾,则人数更多。
而即便需要转运粮草军需,大名府也兼有水陆之利。陆路上大名府与汴京有官道相连,水路上,大名府更有永济渠与黄河经过——以大宋水军之能力,即便遭遇围困,大名府也可以是一座永不断粮、永远有援军的城市。(按:历史上大名府即为河北雄镇,乃是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之根本。正如《读史方舆纪要》所言,北宋之亡,军事上大名府守御非人,乃是极重要之原因。)此刻,大名府的官员们齐聚在宫城的正南门顺豫门迎接唐康,这里还有很多官员认得当年的“二阎罗”,不过,知大名府孙路、通判游师雄,却都是让唐康感觉陌生的面孔。
孙路与游师雄皆算是旧党,但二人虽都是进士出身,却皆有知兵之名,孙路与刑恕关系极好,深受司马光赏识,这几年构筑大名府防线,居功至伟,是个连石越也赞不绝口的能臣;至于游师雄,是关中大儒张载的弟子,几年前他至政事堂叙任,被石越、范纯仁大加称许,当即改了他原本的任命,优差通判大名。石越曾私下里对范纯仁议论这二人,说道:孙正甫器具,最多一路转运,游景叔纵做到河北安抚使,亦难尽其材。
因此之故,唐康对二人倒也不敢怠慢。与孙、游及大名府众官员见过礼,便由孙路、游师雄引着他,进了宫城,前往河北路转运使司。绍圣以来,河北并未设安抚使司,四司衙门中,提刑使司设在河间府、指挥使司设在真定府,只有转运使司与学政使司在大名府。因此到了转运使司衙门,只有河北路转运使陆师闵与学政使陈元凤在中厅前迎接唐康。
进了这转运使司,唐康虽是人乏马疲,但也不由得不提起精神来。这陈元凤不必说,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亦堪称熙宁、绍圣年间的大宋官场中的一朵奇葩。此人出身名门,却是死硬新党,因为在益州强硬推行茶法闹得怨声载道,蜀中官员自二苏以下,个个对他恨之入骨,但历王安石、吕惠卿、司马光、石越,无论两府是谁在主政,他竟始终能转祸为福,屹立不倒。想绍圣之初,他被御史中丞刘挚盯上,本来已经危在旦夕,不料王、马、石合作,发行盐债,因为这陆师闵为国库增加收入的确是一把好手,他反而转祸为福。司马光、石越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河北豪族势家太多,便将陆师闵升为河北转运使,陆师闵到任之后,立即奏请对凡是不肯让出土地修筑要寨之豪族,征收一定之“保境钱”,并设计了一个让绝大部分人都摸不清头脑的极为复杂之计算“保境钱”之方法,他对朝廷解释时,这“保境钱”似乎极少,于是竟然顺利的通过了给事中那关。谁知实际执行之后,按同样之计算方法,他这“保境钱”,竟能将绝大部分的豪族闹得倾家荡产。朝廷发文让他解释,他竟回得朝廷哑口无言——他完完全全是按着朝廷批准之“保境钱”征收方法进行征收的。
唐康至今都没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这一点的。但他知道,两府的相公当中,如李清臣,还有以前任兵书章惇,对陆师闵都十分赏识。连石越与范纯仁都认为这样的官员,总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有苏辙与御史中丞刘挚,始终对他看不顺眼。但是无论如何,陆师闵如今依然担任着几乎是大宋地方官中最重要的职务。(注:历史上,北宋河东、河北、陕西三路转运使,许乘传赴驿奏事,序位在诸路转运使之上。小说中官制改革,又并天下诸路,河北、陕西两路,所辖土地人民州县最众,故唐康有此谓。)“陆公、陈公。”与陆师闵、陈元凤见过礼,唐康便直奔主题,抱拳道:“虏事急矣。康奉使前来北京,一是奉御前会议敕令,设北道都总管,以知大名府孙路兼,令大名府通判游师雄佐之,康则奉旨监军。”他一面说着,已然起身,一个从人捧出一卷敕令来,孙路连忙躬身上前,接过敕令。唐康又道:“朝廷议定,权由北道都总管,统领大名府及磁、洺、博三州诸禁军、厢军、巡检、义勇。朝廷不日将于大名府设河北宣抚使司,节制河北诸将,统兵作战,这北道都总管司,便是要为宣抚使司,做好准备。”
唐康高声说完,众人脸上都并无意外之色。自辽人大举入侵之消息传至大名,陆师闵、陈元凤等人,早已料定朝廷必会设安抚使司、宣抚使司之类的机构,节制河北兵马作战。唐康既然宣布了设立北道都总管司及相关人事任命,那么众人便已知道,唐康、孙路、游师雄三人,都是将来能入宣抚使司的人选了。陆师闵与陈元凤虽然眼热,但他们也自知朝廷不可能让他二人来组建北道都总管司——二人身份不同,转运使兼掌一路兵权,那实际便是安抚使了。这于将来宣抚使接掌权力,大为不便。
因此,陆师闵只是试探着问道:“那宣抚使会是……”
“此非康所能知。”唐康摇摇头,不肯透半点口风,只是又说道:“枢府已经颁令调兵,令姚君瑞率云翼军前来北京集结。此外,枢府还抽调了龙卫军、威远军、横山蕃军、环州义勇前来大名,吴安国的河套蕃军将前往代州,渭州蕃骑则前往真定府。我来之前,西夏正使已向朝廷上表,称他们对契丹南犯毫不知情,不会与契丹勾结东侵。不过蛮夷之言,难以尽信,是以枢府暂未调发振武军与神锐军。”他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又补充道:“再过两日,姚太尉便要先率拱圣军北上,进驻河间府!”
唐康这番话一说完,众人脸上皆露出欣喜之色。众人都知道,他口中的姚太尉,指的乃是赫赫有名的“关中二姚”中的老大姚兕,而“姚君瑞”,则是老二姚麟。自从种家兄弟相继去逝,年轻一代的种朴、种建中等人皆还未成气候,二姚便成为西军将门世家中声望最高者。尤其是姚兕,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兼拱圣军都指挥使,位列枢密会议。由他统兵前来,无疑是给河朔诸军吃了一颗定心丸。
陆师闵便即笑道:“有姚忠武先来,那我等便可放心了。只是前日所颁诏旨……”他突然提起这话头,众人的脸色都又变得凝重起来,一齐望向唐康。
唐康知道陆师闵说的,是朝廷日前颁布天下的《敕榜赵、冀八州军民诏》。这道敕榜,是直接颁给河北赵、冀八州军民,告诉他们契丹已经大举南犯,朝廷已然召天下之兵北上御敌,然恐契丹残暴,残害八州百姓,乃谕告诸州百姓,凡愿意南撤者,朝廷将沿路设粥场提供食物,并在大名府、相州、卫州直至汴京,及黄河南流南岸之京东路诸州搭设棚帐,提供避难之所直至战争结束。
这份敕榜,毫无疑问是受到许多官员质疑的。但是两府颁给各府军州县之敕令中,措辞严厉,勒令各级官员必须执行此诏,否则将以贻误军机论处,亦由不得他们反对。
然而,赵冀等八州的官员倒也罢了,诏书中提到的大名府等将要接收难民的府州官员,却不得不面临巨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