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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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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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容易发现一目了然的小偷小盗,而对于一个分解开来的巨大骗局,却很难在各个局部上发现,反而会在实利的诱惑下八方用力,把荒唐推向更大的荒唐。
  利用这种心理防范的盲区,连鸡鸣狗盗之徒也能做成一两件大事。
  历史上,任何小人成事,都有一个秘诀:绝不把事情的原始整体和自身的人格整体明确对峙,而是故意地零敲碎打、多层分解,分解得越零碎、越复杂,就越能遮人耳目,因为正是这种分解,使人们失去了统观全局的可能,因此也失去了辨别真相的可能。
  只有防止被分解,才能防止被盗卖。明乎此,就是明白人。明白人最强调的只有一点:整体,整体!这也是他们战胜鸡鸣狗盗之徒的武器。然而,可悲的是,这样的明白人永远太少。因而不能不担心:实实在在的一座铁路大桥尚且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差一点被拆卖掉,那么,其它许多隐蔽乃至无形的文明成果,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我们大家都会把拆卸现场当作景观欣赏,欣赏那些吊车、气割机和如蚁的人群,有谁会产生怀疑呢?
  当然,我最关心的是精神桥梁。精神桥梁若要被盗卖,也一定有人首先不把它看成是桥梁整体,而看成是一段段钢材的组接,一个个锈斑的汇聚,然后把它拆卸开来。因此,当有人拿着卷尺对它的每一个细部东量西量的时候,当有人锯下某段钢材远看近看、声言要去做化学鉴定的时候,当有人借口要清除桥身上的污垢、开动风钻的时候,我们就要打锣鸣号,并大声呐喊:“这是桥梁,这是一座完整的桥梁!乡亲们,快来,有人要拆桥!”
  遗憾的真实
  思维惯性既会产生防范麻木,也会产生防范失度。本文要讲的案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最近在魏肇权先生谈历年窃案的一本著作中首次披露,很有趣味。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夜,位于山东、河北交界处的一个军事禁区里发生了重大盗窃案,盗窃者潜入苏联军事技术专家伊哈诺娃住的房间,不仅偷去了首饰和照相机,而且还撕走了绝密笔记本上的两页正在研制的重要军事设备资料。案件引起了北京军区和国家公安部的高度重视,立即派出了阵容强大的侦查人员,而且规定必须每两个小时向北京最高层报告一次侦查情况。因为显而易见,这只能是潜伏在军事禁区里面的国际间谍所为。但是,紧锣密鼓地查了几天,没有什么进展。
  焦虑的公安部长突然想到了“北方名探”鲁奉节。鲁奉节的祖上数代都担任“捕快头目”,自己到英国学过现代刑侦技术,在不同时代侦破过大量刑事案件,但此时正陷入一个不小的政治麻烦之中,差一点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名探毕竟是名探,他以一个尴尬的身份来到案发地之后,花四个小时听案情介绍,花三个小时看材料,然后又找那位失窃的苏联专家谈了谈,当天晚上十时就召集会议宣布他的判断: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偷盗案件,没有任何军事谍报性质。
  大惑不解的人们当然要问他那两页绝密笔记失窃的原因,他说:笔记本还有三十页与失窃的两页同等重要的资料,为什么不把整个笔记本偷走?除非是笔记本太重,但偷走的照相机比笔记本重十倍。因此撕走那两页只是出于一种临时性的需要。究竟是什么需要呢?他在排除了其它各种可能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只能是小偷突然内急,充当了手纸。
  会场上一片嗤笑。但鲁奉节的逻辑十分细密,笑声渐渐停止了。他没有笑,只是宣布,现在时间已晚,明天早晨就能在别墅周围找到与手纸有关的痕迹。果然,第二天一早,人们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找到了充当手纸的那两页笔记。而最后捕获的罪犯,也确实只是个身手不凡的小偷而已,对军事情报一窍不通,毫无兴趣。
  我们现在来读这份案情材料只觉得有趣,但请设想一下,在那个时候,鲁奉节先生在几个小时内得出这个结论是多么不容易!他面临的情况,比福尔摩斯所面临的还要复杂。政界、军界和警界的高层早就动员起来了,他们层层听汇报,天天作分析,每个人都已经作出过多种多样的判断,这些判断综合了国际形势、军事动向、内部情报,都十分雄辩,而且都关及这些高官的尊严。层层叠叠的尊严加在一起,下级实际上已经很难提出不同的意见了。于是,尚未侦破的案情出现了两个走向:领导心中的走向和实际发生的走向。在多数情况下,前一种走向更强大,因此我们历史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冤案、假案、错案,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还会有那么多的申诉无门的委屈。
  领导者即使并不霸道,他们的判断也代表了当时当地一种共通的社会思维定势,而任何定势都是强大的,连侦查人员也很难不裹卷在里边。在这种情况下,要让自己的耳朵、眼睛与周围隔绝,只是一门心思地注视切实物证,实在很不容易。鲁奉节先生做到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出那两页军事资料的唯一去处,那种滑稽的情景里有一种罕见的崇高。
  所有的绝密电话全都响起来了,从军事禁区到北京高层,无数个声音在惊讶地重复:“小偷做了手纸,小偷做了手纸,手纸、手纸、手纸……”到昨天为止的一切滔滔分析、果敢判断,全都烟消云散。
  很遗憾。遗憾得不愿向下属传达,遗憾得不愿向妻子复述。但更遗憾的是,这是真实。
  在这个世界上,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万人嗤笑的,可能是真实。
  长久期盼的,可能是虚假的;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实。
  叠床架屋的,可能是虚假;单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实。
  由此我们也就看清了,什么是名探。
  其实,世间一切平庸和杰出的界限也在这里。何谓平庸?做加法,层层叠加地人云亦云;何谓杰出?做减法,力求简单地直奔真实。
  真实老被嗤笑,因此杰出者的数量总是不大。
  人们老想躲开遗憾,因此,更大的遗憾总是紧紧跟随。
  氢弹的部件
  如果不是魏肇权先生的介绍,我还不知道“文革”中发生过氢弹部件失窃案。这个案件的侦破过程与上一篇文章所说的苏联专家笔记失窃案非常相像,这种相像发人深思。
  一九六九年暮春的一天,两名保安人员护送一台体积很小的自动仪从太原乘火车到北京,这台自动仪是氢弹的重要部件,装在一个黑色手提包里,放在行李架上,两名保安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手提包。旅途中只有一个说话带有女腔的男子在行李架上放过行李,很快就下车了,没有其它情况。
  万万没有想到,车到北京,手提包依然,而里边的自动仪却不见了!经公安部门鉴定,这个手提包已不是原来的那只,只不过完全一模一样罢了。
  如此大事,理所当然地惊动了国务院和公安部的主要领导,而事件的性质又理所当然地指向政治间谍案。国务院总理给的最后破案期限是十天。但是直到第六天,仍一无所获。
  火烧眉毛之际,人们只好请出了已被造反派扔在一边的名探郭应峰先生。
  郭应峰取过全部调查材料和技术鉴定,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室中整整八小时,当他走出这间静室后就宣布:这是一个很小的偷盗案件,作案者就是那个放过行李的男子,但他是女人装扮的,山西人,很可能做过演员;她偷错了,这台仪器对她来说还不如一块废铁。
  他的分析很细密,这里无法细介绍,最简单的推断线索大体是:两个保安用这个手提包、上这趟火车,都是监时决定的,因此只能是惯偷偶尔发现行李架上的手提包与自己的包一样,调换了。如果有什么政治预谋,根本来不及这样做。那只换下来的手提包的提把上有山西乡镇妇女喜欢用的一种护肤油脂,联系到说话带有女腔,又如此善于装扮,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郭应峰和其他警官一起,立即到在押的当地偷盗犯中打听有没有这样一名女贼,果然很快找到线索,最后破案,事情正是一个做过晋剧演员的女人干的,只不过好发觉偷来的铁匣子无用,已经随手扔在太原人民公园的荷花池里了。警察立即找到那个荷花池,一捞便着。这天,正好是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
  这又是一个让人大失所望的滑稽结局。
  滑稽在何处?滑稽在预期重量和实际重量的严重失衡上。就像一个人面对一堆庞然大物,吸足了气,提足了劲,狠命一举,没想到这堆庞然大物原来只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氢气球,反而让人仰天摔倒。据康德说,这就是滑稽的本源。
  由这件事想到许多历史事件。我们的历史观,是由很多必然性判断组合成的,但历史上发生的事件,包括那些挺严重的事件,是否具有那么多必然性呢?实在深可怀疑。许多完全出乎意外的偶然性因素,很可能是一系列重大历史关节的起点。无视这种情况,只选那些合乎主观心意的材料来装配历史,装配出来的只能是假历史。
  你看眼前这个案子,按照必然性的逻辑来判断,有一千一万个说不通:严守密防的氢弹部件被盗,居然是小偷偷错了;小偷没有用别的办法,居然是在保安人员的近距离注视下换走的;这个小偷又居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演员;惊动国家高层的氢弹部件,此刻居然以废铁的身份躺在公园的荷花池里……每一点,都像是浪漫主义小说家的胡乱编造,但真实,却轻快地越过每一个疑点站到了我们眼前。幸亏这件事情最后有一个躺在荷花池里的铁匣子,如果没有,前面的种种疑点都会被“争议”,最终成为一个“无头案”,人们的注意力仍会集中在神通广大的外国情报机构身上。历史,因拒绝偶然性而失落了大量被解读的可能;人类,因自以为是的逻辑而加添了多少愚笨!
  如果承认世间有不少大事是一种偶然组合,那么,我们的某些评论家就没事可干了。因为谁都看到,这些评论家的使命是把一切多姿多彩的生活实况一一推上他们铺设的必然性轨道,别人读起来很顺溜,唯独在被评论者心中是风马牛。按照这些评论家的意见,这个做过晋剧演员的女贼,一定是美国情报局安插在亚太地区的重要成员,而太原人民公园那个荷花池底下,一定有一条秘密地道与台湾海峡相连。——这不是笑话,请看历史上那么多荒诞不经的冤案,不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至于日常报刊间的随意攻难,虽然说不上什么冤案,基本的制造过程也与此相类。必然来、必然去,最后必然出一个大荒诞。
  郭应峰先生他们所做的显然是另一番活儿。也幸好有他们这样的人,敢于让世界留下一点真实,敢于在“文革”高潮中把一场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案件了结在一个琐碎的滑稽中。须知,在那个时候,就连国家主席、军队元帅,根本没有去碰过一下类似“铁匣子”这样的东西,也已经按照必然性逻辑而分析成了“内奸”。
  郭应峰先生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室里整整八小时,我非常关注这个情节。评论家们谈必然性,听众越多越好,声音越响亮越好,因为最粗糙的逻辑和最世俗的声势历来是天然盟友,而天下最荒唐的颠倒,也总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完成它的“雄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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