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缓缓除去身上染满尘土血迹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气氤氲的晔临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没他的身体,刺激得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顾不得伤后虚弱的身体不应受凉,只认认真真地洗去身体上多日的污秽和血迹。明天就要见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这么狼狈虚弱,她是会难过的吧。不过好在见面的时候不会太长,他应该还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态应付过去,以免她徒劳地担忧。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着前方湖心岛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轮廓,口中温柔地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有着魔力,让那冰寒的湖水也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情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让他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聪慧如清越,宽容如清越,坚强如清越,也终会相信他的吧。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借着黎明的光亮,李允对着湖水,将已然风干的头发细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将下颏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看着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离开越京的时候消瘦苍白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渍无法洗得太干净,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过来,将镣铐重新给李允戴上,招呼众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专门运送奴隶和囚犯的万井码头驶去。
李允重伤未愈,只得靠坐在船舱里。虽然他几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头,早一刻见到清越,却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动弹,一点念头反反复复,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口来。
船身猛地一震,却是触到了码头。李允费力地站起来走上船头,一眼便看见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脏的码头上,仿佛污秽的沼泽上停留的一只雪颜鸟。“清越……”李允心里呼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之前的分别和痛苦都是轻描淡写的幻梦,只有此刻才是天长地久的真实,他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过去。
清越也看见了李允,但她站着没有动。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清越才将藏在袖子中的一张纸取了出来,递给李允:“你先看看这个。”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过那张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涧城”三个字。他心头如被重锤一击,眼前顿时一阵模糊,挣扎着看下去,感觉自己如同掉入一个漩涡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见天日。
清越给李允看的正是槿华殿中徐涧城、方秦等人的证词,此时她见李允嘴唇不住颤抖,忍不住追问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视线落在清越脸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点都应该对她坦白,让她知道自己承受过的和正在承受的,便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说出一个字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的表情渐渐变成失望和愤怒,尚不待他将那些混乱的复杂的头绪整理出口,一个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两个饱含轻蔑的字眼:“小人!”→文·冇·人·冇·书·冇·屋←
不知是清越的力气不大,还是李允对这种细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有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脸颊上蔓延到耳际,极烫的脸和极冷的手,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会说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这些陷害无辜的事情?”
这样尖刻的疑问让李允一时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见那件白色的羽裘,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满含轻蔑的两个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涧城的惨叫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蛇一般从心底窜上来,轻轻一口,便将羞愧自责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为自己辩护的唇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李允向来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荡荡地言语行动过?这个“小人”的评语,竟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何况,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情感,又岂是一席话可以说得清楚?天上的雪颜鸟,如何能体会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动不能说的束缚与绝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释的雪颜鸟已然失望地飞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脏的万井码头上,如同冻死在深秋的枯树桩。
“别看了,走吧。”李充在旁边等了一会,见李允仍旧失魂落魄地盯着平城郡主远去的方向,不言不动,便走上来催促,“皇上让你直接去兵部候审。”
“走吧。”李允驯顺地重复了一句,迈步跟着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两步,脸颊上的灼热已渐渐扩散到胸口,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一地,脚下一软跪倒下去。
就是在这个万井码头,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秋之卷终
◎ 第四卷 冬之萧寂 卷首诗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第四卷 冬之萧寂 一 辛悦
清越在越京皇宫中的住处,从最初德风殿外一个小小偏院,最终变成了现在雅致通畅的聆湖轩。十六间的大殿虽然推窗即见晔临湖,却因为在地板下铺了铜铸的管子,里面按照气候流通冷热活水,因此冬暖夏凉,最易对付越京夏季燠热,冬季潮冷的天气。
不过聆湖轩的妙处并不尽于此。沿着螺旋型华美的楼梯向下走,最终会走到一间宽大的地下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勃儿艮沙漠里特产的云晶石烧融后浇铸而成,平滑如镜,却又坚固异常,透过透明的墙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晔临湖底的一切。那些细微的波澜,仿佛都被这些透明的墙壁放大,让人几乎可以听见水下世界中一切细碎的呢喃,一颗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飘飘摇摇,忘却真实的处境。
这个地下室,据说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为了治疗自己的失眠症,专门派人修筑的。然而从万井码头回来后,清越就越来越多地来到这里,力图平复自己郁郁的心情。
盛宁帝不弃对李允阵前降敌之事震怒非常,甚至传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来,清越也在万井码头见过了,至于后来怎么样,清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不弃提起这个人,更不用说打听李允的近况了。
原己,也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缓缓抚过透明的墙,吸引着墙外好奇的游鱼,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宁帝,自从忻州的局势骤然危急起来,几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书房,和亲信的大臣们商讨军政大局。这样宵衣旰食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不是原来雪冷的嘲弄,而是绝境中生出的斗志,让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种混杂了尊敬和怜惜的复杂感情,哪怕不弃的对手,正是她的父亲。
正出神间,忽有一条尺来长的红尾鱼急匆匆地对着清越游过来,却不知面前还隔着云晶墙壁,一头便撞在墙上。清越连忙看过去,却见那鱼眼珠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努力摆动着腹鳍,徘徊在自己抚在墙上的手边,似乎颇为着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挥了挥手,那条鱼便越发激动起来,绕着墙壁转了几转,似乎想要找到缝隙钻到清越身边。此刻清越已经断定,这种鱼名叫“落枫鳕”,原本长在碧落海,鲛人又称之“拾珠鱼”,因为其性最与鲛人亲近,常常尾随鲛人游动,故多有被鲛人驯化成宠物,随身同行。晔临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没有这种拾珠鱼,想必是最初有一两条尾随贩卖到越京的鲛人奴隶而来,渐渐便在晔临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条拾珠鱼口一张,将一颗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过来,奈何隔了墙壁,珠子便打着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鱼儿见状,连忙潜下湖底,将珠子重新含进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文。)清越心中一动,便试探性地将手朝上方一指,随后登上楼梯,快步离开了这间地下房间。
(人。)聆湖轩凭湖而建,从房间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赏湖的好去处。清越匆匆来到露台边缘,蹲在湖水边,猜测那条拾珠鱼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书。)等了一会,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动,忽然哗啦啦一声,方才那条红尾白鳍的鱼儿果然跃出水面。
(屋。)清越伸出手,一颗晶莹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头见鱼儿已沉入水去,低头观察手心的珠子,认出这是鲛人堕泪凝结而成。再仔细一看,豆大的鲛珠上赫然刻了四个字:“请救李允。”
清越手一颤,珠子便落到脚边。“请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这四个字多半是那个叫辛的鲛奴所刻,而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泪水了。看来,他们俩倒真是你有情我有义,那她又算什么,那个鲛奴又凭什么让她去救李允?那个虚伪卑下的人,过去已经骗取了她的爱情,此番已不值得让她施予同情。
也不管那颗滚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径直躺到床上,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呼吸间是金沉香的味道,从房间角落里的青铜熏炉里慢慢散逸出来,令人起伏的思绪慢慢平和下去。这种金沉香向来只有皇帝和太后寝宫中可以使用,昨日清越不愿僭越礼制,坚辞不受,不弃却笑道:“金沉香极其名贵,与其留给彦照,不如我们现在先烧掉。”这话虽有玩笑意味,却止不住让清越的心一阵悲凉——越京的局势,看来竟是险峻如斯。到得此时,她竟不知对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获胜。虽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亲,她却更像个局外人一般,心心念念只想守护着心头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曾经以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局限和樊篱,如同纯粹的真与善一般让人心头充实,毫无顾忌。然而这个幻象终于是破灭了,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无情,甚至比不弃一贯的乖戾严苛更为可恨。而不弃虽然再没有说出娶她为妻的话来,可从那满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直没有变化。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吃天心蕲了。”记得那时不弃带着阳光般的信心对她说,“你父亲也不会法力,朕这些日子来昼夜勤谨,修吏治,整军事,松刑罚,就是要用顺应神意和民意的方法来捍卫社稷。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一下头。她知道自己并不愿将命运和眼前这个人纠结在一起,虽然他停服天心蕲后暴戾的脾气有所好转,但要以仁政来更改天祈王朝历来的铁腕统治,挽回云荒百姓背离的心意,无论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弃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惧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么这个世上,还要什么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宫女瑞儿忽然大惊小怪地跑进房来,“郡主睡着了吗?”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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