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园老爷并不急于把话说穿,微笑着看着母亲,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层蜜糖模糊不清。母亲则很坚决地告诉他,不嫁女儿。
“那只怕……不能由你们说了算。”梓园老爷轻声吐出这句话,脸上还是笑着,眼神却透着一股霸气。他耐心地跟母亲说明原委,“我们朱家的血脉是很尊贵的,而且我们家人丁单薄,庞大的产业需要有人继承,我不会答应也不允许有人伤及我的后代,换句话说,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处置,你们是没有绝对的决定权的。”
“您……在威胁?”
“谈不上威胁,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我的后代遭了什么意外,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我的意思够明白了吧?”梓园老爷言语间的霸气更明显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那么一会,他的样子像是灵魂出了窍,但马上又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我看着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没来由地害怕,母亲和他站在一起让我很害怕!
晚上母亲将梓园老爷的话转告给父亲。父亲这次没有发火,他沉默了。我想他是被击垮了,自从姐姐怀孕,他就没有再去挂布告牌。他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怀孕,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堪的事,何况已弄得全城皆知,姐姐这辈子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作为父亲纵然再愤恨也无可奈何,只能以沉默表示妥协。
两天后,梓园下了订婚的聘礼。我不知道是什么聘礼,只听巷子里的人说,那些聘礼可以建条全新的梧桐巷。谁知梓园少爷一听说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对,还传出话:她又不是处女,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话传到姐姐耳朵里,当晚她就离家出走了。我当时还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但母亲却坚持认定女儿的清白,我听她跟父亲说,姐姐初中的时候练习舞蹈,有一次受了伤,还流了很多血,所以就不是处女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了伤就不是处女了,但我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击和伤害已经要了她的命,她最终成为了停尸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将火化的头天夜里,我摸到火葬场的停尸房抱着姐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样阴森恐怖的环境中我居然一点也不怕,可能是过度的悲伤让我忘了害怕,我抱着姐姐一直哭,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话我已经记不起来,只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我疲惫不堪地爬到姐姐身边挤在一起睡着了。姐姐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说就是大半夜,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尸房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我抱着的是姐姐,而不是一具尸体。
“幼幼,幼幼……”
睡梦中我感觉姐姐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姐姐正看着我笑,将我搂在她怀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长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姐姐要去别的地方长大啊,可无论姐姐到哪里,我都会看着你的,”姐姐说着更紧地搂着我,泪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脸颊,“好幼幼,我不希望你太早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为我找到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欺负姐姐毁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来见我!”
“送他见你?”
“是的,送他来见我!”
“……”
二十天后,父亲也死了,死于车祸。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离过年只差四天了,父亲开着单位的大巴车在通往梓园的路上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梓园少爷的轿车开过来,他加足马力猛地撞了过去。车上一共坐了三个人,一个司机,两个女孩。梓园少爷并没在车上。父亲和轿车司机都是当场死亡,那两个女孩受重伤,其中一个在送到医院后也死了。另一个据说撞断了脊椎,终身残疾。
在火葬场停尸房我见到了一个姓毛的伯伯,他见我冻得够呛,忙把我叫到他的值班室烤火,还塞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有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视,会有一种被穿透灵魂的感觉,当时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没说话,临走的时候在院子里抚摸我的头,“孩子,上次伯伯对不起你,以后你到了伯伯这里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还会来这里?
母亲精神恍惚,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呆滞地抱着父亲的骨灰往火葬场大门走去。我跟着母亲回了家。不到一个月,家里去了两个。家对于我和母亲而言已经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间地狱!因为每个角落都是回忆,姐姐和父亲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静静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我和母亲的眼睛。
“也好,你爸过去了,你姐姐就不会寂寞了,也不会害怕了……”母亲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母亲从外表来看很正常,一样的洗衣做饭,一样的料理家务,每天晚上放学回来,她还会弄很好吃的饭菜等着我,我坐下来,却总发现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
“静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不停地给一个空碗里夹菜,“吃,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给另一个空碗夹菜,“迈青,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不知道盐有没有放多,我煮着煮着去给静静洗衣服,不记得放了几次盐了。”
母亲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她很幸福……
“妈!……”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母亲疯了。
但她疯得很“正常”,既不蓬头乱发,也不骂人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干净,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没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务,就搬张板凳坐到门口边晒太阳边织毛衣,邻居问她给谁织,她就说:“给我家静静织,这孩子不晓得怎么长这么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
下午,她会准时去菜市场买菜,总是满满地提一篮子回来。邻居见了又问,“老谷家的,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哦,我们家迈青最近腰不太好,老毛病犯了,我给他买了只雄鸡炒酒,据说对腰很有好处。”母亲笑着回答。
可怜,真是可怜,邻居们都在背后偷偷擦眼泪。
母亲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梓园。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我奔回家,果然见母亲和梓园老爷面对面坐着“攀谈”。
在门口我听见母亲说:“朱先生,我们家迈青好几天没回家,您把他派到哪里去了呀?他这个人哪,就是这样子的,出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
梓园老爷没说话,抽着烟定定地看着母亲,神色凝重,像在思考着什么。
“妈!”我推门进去。
“哦,幼幼回来了,”母亲见到我很高兴,连忙站起身接过我的书包,“看到你姐姐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学校里排节目。”
“妈!”我叫。
“别这么大声,有客人在!”母亲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又对梓园老爷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没规矩,您可别见外……”
“呵呵,”那男人回过神,笑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幼幼很乖啊,我很喜欢的,这样吧,我请你们到外面去吃饭,好吗?”
“这怎么行呢,外面吃很贵的。”母亲连忙推辞。
“哈哈,是很贵,不过……”梓园老爷走到母亲跟前,目光闪烁,很温柔地说,“餐厅是我家开的,再贵也没关系,对不对?”他死死盯着母亲,很兴奋,母亲的失常好像让他很高兴。我也盯着他,又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心底都在颤抖!
他把我和母亲载到市区最有名气的一家西餐厅,教我和母亲吃西餐。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我拿着刀叉,不可理喻地看着这个男人,只见他和颜悦色地跟母亲说着话,完全没把母亲当做一个不正常的人。母亲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母亲问:“我家老朱到底去哪了,我很是担心他的身体……”
“哦,刚才忘了跟你说,我把他派到国外去了。”梓园老爷笑着说。
“这样啊,那他多久才能回来?”
“因为那边事情多,可能要些时候哦,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梓园老爷睁眼说瞎话。我看着他,吃惊地张大嘴巴。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对我笑了笑,切了一大块牛排到我的盘子里,“幼幼,你要听话,你妈妈……情况不太好……”
“我哪有不好啊,能吃能睡的,好得很!”母亲打断他。
“是,是,看上去是还不错,”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母亲,说的话高深莫测,“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是在成全我啊,看来我只能接受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没见到母亲,在饭桌上看到一张纸条,母亲写的,只有一段话,我还没看完就两眼发黑,差点昏死过去。
那上面写着:幼幼,我跟朱先生去看你爸了,朱先生说他正好要出国,可以把我顺路带过去,他还说,他已经把你姐也接过去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姐就回来,天气这么冷,他们穿的衣服不够。我走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吃饭就到隔壁的四阿婆家吃,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也交了饭钱,晚上睡觉要记得关好门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还有,我留了一些钱在你的枕头下,需要的时候用,记住了啊!妈妈字。
那一刻真是天旋地转,我疯了似的跑出去,找到四阿婆,她说母亲是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的,她说她很快就回来,要你这几天就到我家吃饭。
梓园!梓园!
我头昏脑涨,回到家在枕头下一翻,果然见压了几百块钱,又到母亲的房间一看,她给姐姐织的毛衣都不见了……
“妈妈!”我瘫倒在地,号啕大哭,感觉世界一片漆黑,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连唯一的母亲也被骗走,老天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我打辆车来到通往梓园的路口,当时天已经黑了,我趁着夜色避开那两个门卫,从侧边偷偷溜了进去,我在漆黑的林荫道上一路狂奔,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啊,你别信那个骗子的话,他是个骗子!
我跑出一身的汗,出了林荫道,看到梓园已经亮起了灯。夜色下,那豪华的庄园依然盛气凌人,冷漠地拒绝着我这个无助的陌生人。我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的围墙上翻了过去,我本来就瘦小,加上有花草的掩护,我很顺利地就摸到了梓园后面一排白色建筑前,这排建筑其实是两栋房子连起来的,跟梓园前面的房子是一个整体,不是每个房间都亮着灯,所以光线也不是很亮。
我正准备从一扇侧门进去,突然从门后窜出一条毛茸茸的家伙,是条大狼狗,差不多有我半个身子高,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将我扑倒在地,我尖叫起来,开始还能挣扎,到后来就动弹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被咬到哪里,只觉得全身都在流血,汩汩地流,好像生命的热潮渐渐散去,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好了,有人被狗咬了!”模糊中我听见有人在喊。
接着就是很多的脚步声,有人把狗赶走了,又有人抬起了我。我不知道我被抬到了哪儿,眼睛里全是血,看不清,感觉躺在了一个软软的地方,身边围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