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再度停下来,这回不用魉忠禀告,我们也晓得发生什么。
外头有女子凄厉哭诉,拼命哀求:“大叔,求您救救奴家!奴家不是韩府逃家的婢女,是他们仗势欺人,要强抢奴家回去做妾。奴家抵死不从,他们竟然放火烧了奴家一家人维持生计的一亩薄地,打伤奴家爹爹,奴家有冤无处伸,逃无可逃。求大叔救救奴家……”
“让开!否则休怪马蹄无情,鞭不长眼。”魉忠沉声冷斥。
“不!奴家宁可死在大叔的马蹄之下,也不愿给那恶绅做第十七房小妾!”女子声声涕泣,几乎听得人落下泪来。
也,只是几乎而已。
“爷?”魉忠低声询问,抵是不想多一条蹄下亡魂。
渊见只是淡然一笑。“夫人,你说救是不救?”
啊?又来这一招?他玩不腻么?我啼笑皆非,脱出他怀抱,却看见一双染上邪肆杀伐之意的深眸。
我突然意识到,悠闲旅途,已然结束。我们此行,本就不是游山玩水。
“爷,陪我去看一眼罢。连人也没瞧见,怎能说救或不救?”我低头整理衣服,戴上纱帽。
渊见懒洋洋支颐闲坐,既不拦我,亦不支持。
等我整装完毕,他也起身,撩开马车上的帷幔,先下了车,然后将手伸给我,搀我下来。
那拦车求救的女子,见我们下车,立刻扑将上来,不去抱渊见的腿,倒来抱我的腿。“夫人,救我!”
有见识,有胆量!晓得往女性身上下功夫,不是直直扑到男主人身上卖弄风情。我暗暗道好,却轻轻闪开她跪扑之势。
“姑娘,你起来罢。”我轻声规劝。何苦动辄下跪?路见不平,肯拔刀相助的,你即便不跪,也自会上前。事不关己者,你就算是跪死,也自无动于衷。我么,目前介于两者之间。视情况而定。
“不!奴家只望夫人救我于水深火热。奴家愿为奴为婢,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夫人大恩大德。”女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手脚都被划破,可见是经过一番挣扎的。
不过,确是美人,有教人强抢的资本。小小脸膛,柳叶细眉,弯月笑眸,直鼻檀口,即使染了污渍,也不掩其美人之资。
我失笑,这样的奴婢,我可收不起,或者寿王爷渊见君有兴趣也未可知。
且不说此行实是诱敌上钩,随便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奴为婢大大不妥,紧要关头很可能碍手碍脚。至要紧是,此女颈后皮肤白皙细腻,决看不出是穷人家三五七日甚或个多月才洗一次澡的样子。更有甚者,她散乱发丝间,还有淡淡桂花香气飘浮于空气中。古时,有几个寻常女子,用得起这样清幽淡雅,芬芳久长,又毫不刺鼻的桂花油的?
综上所述,此女出身并不简单,全不是她自己所说一亩薄田人家。
而且,出来马车,我才发现,此间正是一面依山,一面密林环绕的羊肠小道,仅容一辆马车通过。地势低狭,易守难攻。若有人前手夹击,后果不堪设想。凭她这样一个女子,独自跑到这样荒芜山野,而不往人多处求救,于理不合。我对她,起了万二分的小心。
收留她?开玩笑!打发了她罢。
我挂起顶和蔼笑容,这个笑容跟优罗难学得纯熟了,自觉不自觉都会流露出来。骗死人不偿命,真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姑娘,你考虑清楚,真想被我所救?落在我手里,比落在那些人手里,未见得幸运。”我将月白绣瑞云纹的袍袖轻负到背后,微笑,可是无情。“被他们捉回去,顶多是一个人的妾室。然一旦你跟从我,就不只如此了。我家老爷,在繁华鼎盛之地,开了间青楼。此番往漠北走这一遭,就是想觅些不同江南水乡纤柔细腻之美的北地女子回去。姑娘如今还想向我们求救么?随我们走,你就要落籍,从此一双玉臂千人枕,一张樱唇万人尝,迎来送往,生张熟魏。姑娘你可想清楚了?”
戏,我演到三分真,七分假。路,我给她搁在眼前,虎穴龙潭,任她选择。不为难她,却要她知难而退。
女子一愣,显然未曾料到我会这样说,水眸里闪过愕然与阴狠。
“夫人难道要见死不救么?”女子绝望地转向渊见。“公子,求求您,让夫人救我一救!”
渊见幽还冷魅的眼没有一丝波澜,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他,只是静静望着我。“夫人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姑娘,你好自为之罢。或者,姑娘情愿为妓?”
说罢,渊见不等那女子反应,挽住我的膀臂,反身欲上马车。
原本仆跪在地上,神色哀怨凄惶的女子,倏忽“咯咯”一笑,以诡异身形,逸开数米,可怜委屈尽数散去,换上的,是截然相反的表情。“二位真是好狠的心,竟见死不救,太让奴家伤心了。”
“爷,夫人。”一直小心戒备的魉忠以快绝之势,挡在我们身前,冷冷注视。
渊见菲薄好看的唇,徐徐勾起。
“姑娘伤心与否,与我等何干。”润雅无比的声音,说出顶漠然的话来,更形无情。
女子弯月似的水眸,眯了起来。大抵是在揣测我们是太过不知死活,还是迟钝到没看出情形不对。
“公子不懂怜香惜玉,夫人不知救死扶伤,这令奴家分外不快。奴家要恼了。”女子娇声细语。“二位既不怜奴家,奴家又何必对二位客气?来人啊,给本座将他们拿下!”
娇喝方止,两边山头树林里,立刻涌出许多覆面玄衣大汉,黑压压一片,阵势惊人。有人张弓,有人持剑,在夕阳下,寒光凛凛,杀气腾腾。
“本座要将他们活捉,回去献祭。”女子,不知何时,已将凌乱外衣款去,露出一身玄色劲装。蛮腰尺素,玉靥凝霜,由鼻翼到两耳,挽了一面青纱。很有些异域风情,煞是好看。
唉,刁蛮原也是美人一味,可惜,刁蛮太过,则流于凶恶了。我暗暗太息。
“傩,上车去。”渊见润雅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只是他把住我臂弯的手,却稍加重三分气力。
我立刻依言上车。此时此刻,不谙轻身功夫如我,绝对是累赘。若想保住一条小命,就要乖乖听话。
爬上车,我正襟危坐于马车门后,挑开一线帷幔,向外观望。
渊见却没有跟上来,而是淡定自若伫立在车轩前,展开魅惑冷笑。
“果然,是玄幸宫。朝廷派出的军队,果然是被尔等再三击溃。真是大明朝之耻。”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放在身前,把玩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女子冷冷嗤笑一声。“不简单,一眼便能看出奴家来历,奴家就更不能放公子归去了。”
她已戴上极精致的玄色镶水晶链子护手的右手,轻轻一挥。
渊见听了她张狂无比的话,却只是徐徐阖上眼。
咦?难不成要束手待擒、坐以待毙?我小小怀疑了这位兵部尚书寿王爷千岁一下子。然后淡然失笑,他这样子,更象是胸有成竹。既然是诱敌之计,螳螂捕蝉,黄雀自然在后。
果然不出所料,女子示令一下,立时杀声四起,却并非全然是往我们身上招呼,而是有大队着简洁灰衣、行动迅捷、下手狠辣的男子,突然自玄衣人群后现身,伏击他们。
就在日薄西山、残阳似火,山风呼啸而过的狭窄山道上,他们展开一场杀戮。刀光剑影,乱羽纷射,血肉飞溅,哀声四起。直似人间地狱。
有乱箭“哆哆”射在马车上,有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害我分神观察。原来这辆看似平实无华的马车,竟有以铁板制成的夹层,刀枪不侵。
只要我不贸然出去,应该会很安全罢?
忍不住,我的视线瞥向负手站在车轩前,岿然不动,屹立如山般的渊见。山风带着由人体内喷溅出的血沫拂过,掀起他滚着金边的褐色衣袂,猎猎作响。
在血花飞溅中,我看见他脸上的淡然表情,隐隐然,带着快意和残忍。
那种,乐见生命自眼前流逝的邪魅畅快,在他冷凝的眼瞳中,未曾稍做掩饰。
他,淡漠地任血液溅染在他苍白瘦削清癯的脸庞上,嘴角始终勾着一抹邪肆幽魅的笑纹。褐色的外袍因沾染太多血渍,竟透出诡异的深紫色,散发出魔魅般的气息。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我救醒了戾鬼,要我站在他身后,注视命运。
优罗难无情,是窥破生死无常的超然无情;渊见的无情,却是蔑视生命尊严的残酷无情。
他对生,竟然没有任何热情和执着。他象渴望血腥的野兽般,向往着死亡呵。
我闭一闭眼,倏忽不忍。无法再这样注视他消瘦得仿佛能随风而化的身形。
即使,他有想保护的人,即使,他有过美好的回忆,可是,这些却不足以教他对“活”有任何眷恋。是故,若今日,他就这样死去,他也不觉得遗憾。或者,他会觉得是一种解脱罢?
我胸口觉得疼痛无比。为什么呵,为什么,他对生的渴望,是如此的微乎其微?为什么呵?
我睁开眼时,玄衣人已倒下去大半,但仍有人不顾伏兵,直冲过来想擒获渊见。
魉忠此时却在稍远处与两个人缠斗。
“渊见!”我轻叫,我没信心空手解决两个手持利器的壮汉,反而成为妨碍。又不想眼睁睁看他丧命利刃之下。
突然,一道迅捷无比扑来的黑影,伴着一声隼啸,猛地掠过那人头顶,那人本能地伸臂格挡。同时,寒光随之一闪,一整条右臂连着半边膀子,喷溅着血水,已然落在地上。
我再次闭上眼。冷兵器时代的对战,无论大小,都一样残酷血腥。敌我双方,人手一件利器,近身搏杀,拼个你死我活。能全身而退的,少之又少。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这一场伏击战已接近尾声,玄衣人不敌灰衣人,溃不成军,死伤大半。只余少数几人仍在负隅顽抗,领头的玄衣女子更是功夫了得,竟无人能轻易近她的身。只是,她也逃不脱重围。
魉忠浴血奋战,终不教敌人靠近马车附近。
我注意到渊见左近多了一个青衣男子,仗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笑悠悠立在一旁。
而,稍早干扰过敌方的那抹黑影,原来竟是一只神气无比的大隼,倨傲地站在青衣人肩上,顾盼自若,偶尔振翅,用褐色鹰眼紧盯住敌人动态。
仿佛察觉我的注视,大隼拧过头来看我,并威吓般地猛一振翅膀。我大抵是被眼前血腥屠戮混战刺激得麻木掉了,被一只浑身是羽毛的猛禽恐吓,也只是迟钝地眨眨眼。
“阿大。”青衣人察觉大隼举动,伸手轻拍它的头。“顽皮。”
大隼梗动头颈,似知错了。
青衣人向我微微一笑,见我满脸麻木,转回身去,清啸一声。“够了!还玩?!”
围住玄衣女子缠斗的三人听了,同时后撤。
玄衣女子,却倏然软绵绵倒下来。
“你们用毒!?”女子不可置信地呕出一口血,犹不忘恨恨瞪视我们,手臂几欲提起封点穴道,却始终不能。
“兵不厌诈的道理,姑娘应该比我们更明白罢?”青衣人干净清朗的脸上,挂着淡然微笑。“无毒不丈夫呢,姑娘。”
我皱眉,这种笑,为何那么熟悉?看了都觉得刺眼,很想上去揍他一拳,把那笑容打掉。
鬼一此时悄然走近,双手抱拳一揖。“爷,您交代的事,都已悉数办妥。”
渊见点头,轻轻摆了摆手。
“王爷,您托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