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的儿子最后把自己的异母弟弟逐出家门,永远不许回来。”君毓喝一口酒,淡淡说。“留下侥幸未被牵连的小叔,便发誓要替无辜的侄子讨回公道。”
我听得聚精会神,再迟钝,也明白他说的,其实就是当今天子家的故事,不过托做贾雨村言。
“其实,这户人家的男人,在感情上,都很任性,也都很害羞。他们可以病,可以死,可以被误会,却绝对不会解释。但,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呵护自己所爱的人,即使要不择手段,即使要负尽天下人,他们也毫不犹豫,就算,其实他们所爱的人需要的并不是他们这样夺取来的东西。他们也会照顾心爱的人所在意的人事物,哪怕,心爱的人已经同他天人永隔。这家的男人,无论是老爷、小叔还是看似兄弟阎墙的儿子,全都如此,无一例外。”君毓的声音渐渐低黯,终至化成一片沉默。
“倘使,真的被这样的男人所爱,要么,便全然信任他;要么,就要比他冷静强势,在他要做出毁天灭地、负尽天下的决定前,约束他。”我缓缓地,饮尽杯中酒。
已故的德妃也好,眼前这个清俊得直似微风的君毓也好,甚至连我自己,骨子里,都是极淡定自持的天性罢?只是我比较特殊,经历常人所不能,又受优罗难教化经年,性格中的凉薄已经发挥到极致。
连优罗难都说,他只要我救一人。我更是没有大道为公那样高尚的情操。
“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君毓笑了,眼角轻勾,竟是别样风流。“在下有一事相托,不知兄台可否成全?”
哦?初次见面,他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就这么信得过我?
“请讲。”
“在下想烦劳兄台替这户人家被放逐在外的儿子给他那始终不忘为他报仇、夺回家业身份地位的小叔带句话。”他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请告诉小叔:富贵荣华终一死,不如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侄儿孝义难两全,此生已辜负太多。十四叔莫再为侄儿空掷光阴,去寻自己的幸福罢。”
我眯眼轻睐他,说得多容易,多轻松。他们可知道渊见是以生命做筹码,殊死一搏的么?
或者知道罢,可是他们却已经决定放手,只有渊见,还驻守着那段属于他们的美好岁月,傻傻的,不肯忘却。
最傻的人,是他,最痴的人,也是他呵。
无利不起早,没道理教我白白替他们当传声筒。
“不知,江南首富的势力可远及京城?”我手指轻扣云石桌面。
他笑眼一闪,微微点头。
“二夫人的儿子可以借助京城陈家的势力么?”我继续问,大胆的计划已由雏形而清晰无比。
他仍是点头。
很好。我向他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想我带话,原也不难,不过,我有条件。”我眯眯笑。看来我很是耳濡目染了继父的奸商习性呢。“我要你……”
润雅的君毓先生,边听,边笑,最后,一双笑眼里染上几许诧异,但,什么也不曾问,只点头应承。
“那么,在下明日在此恭候兄台大驾。”
我与他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数日,我有时间就跑到蓬莱欢和君毓碰面。
渊见是知道的,却并不来过问,也不阻拦。他一直在等我自己告诉他。
只是,我坏心地想,或者,等到耄耋,我才会告诉他我的过去吧。
这期间,王府里还发生了一段不算愉快的小插曲。
一个家丁和渊见侍妾房里的丫鬟卷款私奔了。那侍妾本不得宠,虽然王府在生活上不曾亏待她,按月发放例银,可是毕竟有限。被那贴身丫鬟席卷一空,自然是哭天抢地,四处扰攘,几乎要吵到渊见跟前去。
渊见适巧在午睡,我听见外头人声嘈杂,示意鬼一守着,自己踱出寿泽院。看见一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凄惨。听她气急败坏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然后恶狠狠说:
“小师傅,那个小贱人,素日里就同园子里的家丁勾三搭四、眉来眼去,时时拿妾身房里的小玩意儿去接济相好的。妾身念她还算勤快,又一直服侍妾身,屡次眼开眼闭。原想她到时候见好就收,想不到,她、她竟然伙同姘头,把妾身一生的积蓄囊卷而去。”
她真有这么宽宏大量?我怀疑。只怕是私下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拿小恩小惠堵丫鬟的口。
“事到如今,夫人意欲如何?”我低头看着她闪烁的眼,平静地问。
“还望小师傅能在王爷面前进言,责成王府内事总管,加派人手,将这两人捉拿回来,严加惩戒。不然,其他丫鬟小厮起而效之,这王府岂非要乱做一团了?”
“我知道了。夫人请回罢。”我仰头,望向苍茫青空。山雨欲来呵。小虫小蚁最先感觉到了危机,所以纷纷转移。嗯,很有点大厦将倾的味道,不浓不淡的,恰恰好。
跑得掉一双是一双罢,等真到大难临头,谁还管救不救得了这一府的虾兵蟹将?
知道早早逃离这漩涡的人,那才聪明。
我拂袖反身,不再理会那恨恨不已的侍妾。
秋露渐冷,王府里枫红似火时,京城里突然热闹起来。
京城最繁华处,蓬莱欢的对面,原是一家绸缎庄,一月之前被人盘下,将原有的门面砸了,重新装修,换了招牌,择在重阳之日,开张大吉。
旧店关张,新店开张,本也没什么可希奇的,可这间店,却透着大大的玄乎。
开张之前,店主派人专诚将名帖请柬送往各个王侯贵胄、公卿仕子的府邸,邀请他们前往参加开幕仪式。
寿王府自然也接着请柬了。
请柬以上好玉版宣裁制,并没有染成传统的大红色,而是淡雅脱俗的烟堇色,描着银色锦云纹,内里以工整楷书写着“重阳夜恭候王爷大驾,请偕伴前往,敬待光临。销魂坊主上。”
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新店,非京畿权贵不得而入,一时间竟一柬难求。
渊见接过请柬,淡淡看了一会儿,便拿在手中把玩,狭长的眼,似笑非笑地瞥向我。
“傩,人家邀请我这失势的王爷呢。去亦或不去呢?”
“自然是要去的,这样热闹好玩的事,自我来了京城,可是头一遭。我也想看看此间名流云集、衣香鬓影、才子佳人的盛况。”开玩笑,怎能不去?!
“那么,傩,本王可否有幸邀你一同前往?”他幽闇的眸流光一闪,有如暗夜里一道明亮的闪电。
我优雅屈膝,唱喏:“奴家之幸。”
马车停在挂有“澳门大酒店”招牌的门前,立刻有小厮上前,递上脚凳,方便公子小姐下车下马。
走过两级青石台阶,有两个小门僮,笑得天真可爱,口角大方,欢迎贵客。
渊见在前,我微微堕后,两人走进宽敞的厅堂。
大厅里悬挂着宫灯,燃着气味清幽的薰香,先来的客人已经在布置精雅的雅座里落座,饮着窈窕娇美的女侍奉上的香茗。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丝竹管弦的轻扬乐声,幽幽靡靡。
大厅中搭着一处方台,有着轻纱霓裳的舞姬在曼妙起舞,舞衣下若隐若现的洁白身躯,吸引住大部分客人的目光。
渊见和我被引至靠前的一张雅座,左右坐的,竟然都是老熟人。
便服简从的太子墨慎,清俊沉静,玄服青帻的单非愚。
他们见到我们,眼中略过意味不明的光彩。
渊见轻笑,轻捏我的手心。
人生何处不相逢呵。
只不知,今日之后,何日再相聚了。
忽然,整座大厅里的宫灯灭了,只余舞台上方,有柔柔清光,淡淡洒下,拢在一个白衣如素的女子身上。
不知何时,丝竹之声已停了,连底下细细嘁嘁的人声,也不禁渐渐轻了下去,终至无声。
“各位,今日本店开张,店主交代,务必使各位尽兴而归。本店决非吃酒喝茶这样寻常的去处。本店有免费的歌舞伎乐,有精致的美酒佳肴,更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千金赌局。”白衣女子声音清冷似水,然冷冷中竟透出别致的魅惑,让人想屏息听清她清润嗓音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各位请看。”她广袖一挥,众人的目光,悉数被她吸引而去。
随之,她素手所指之处,亮起柔暖光线,有数张长桌,都带着圆形轮盘。另外,还有数量不少的竖柜,排成一溜,靠墙摆放。
来宾们议论纷纷,好奇不解,不知那是何物。
“想必各位对牌九、骰子、马吊、猜单双之类都有所了解,那是咱们老祖宗发明的游戏,玩了千百年。现如今我家店主自异域海外寻来了新鲜玩意,供各位解闷打发时间。”白衣女子微笑。“其一,是为轮盘赌,转盘之上合共有一到三十六及零与双零三十八格,分单偶红黑之分,各位到帐台换了筹码后,便可以下注。现奉上细则并送筹码十枚。”
有数名小厮捧着托盘分发印制精美的赌博规则和十枚色彩不同的筹码,已有人跃跃欲试。
白衣女子指着靠墙的一排竖柜,复又笑言。
“这是另一款,内分三格,旁有一手柄,一钱眼。客人可往里投掷铜钱一枚,然后拉动手柄,其上有红黑白三色琉璃珠倾倒而下,若三格中所承载的琉璃珠数量颜色相同,便可赢取竖柜内的所有铜钱。若各位带了女眷前来,不妨陪夫人小姐一试。”
许多人在了解了细则后,已经抛开身份,上前去小试身手去了。
太子墨慎和质子单非愚却没有前去一赌的意思,坐在渊见和我左右,悠悠品茗,无可无不可地观赏台上轻歌曼舞。
而渊见,只是轻瞥了一眼瞬间空了大半的厅堂,又看看我。
“傩——”他冷魅的脸上有淡淡笑意,“如此有趣的事,你今日怎么却意兴寥寥?”
我回他一个笑脸,明知阴险的太子和深沉的单非愚都支着耳朵在旁听,却没有回避渊见的问题。“十赌九输,赢家一贯是庄家。且,有比赌博更有趣的事在后头,怎可错过。”
那君毓也真不是简单人物,不过画了草图写了细则给他,竟做出如此接近现代实物的赌具,此人的领悟力不可谓不强。
我在心里暗暗想,好在此人是友非敌。
台上的笙歌燕舞突然一转,靡靡的丝竹之音,乍然间转换成节奏强烈的鼓点,仿佛要震慑心魂一般,而台上的舞姬玉手一扬,撕去身上的薄纱舞衣,只剩内里的贴身小衣——红色抹胸,红色带流苏紧身亵裤。她们纤细的腰枝随着鼓点的轻重缓急而扭动摇摆,双眼迷离,红唇微启,荡人心魄的诱惑。那是绝无仅有的异域风情。
少数没去狂赌滥赌的人,已看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心跳声大得,连旁人都能听到。
唯一的遗憾是,我希望转移注意力到美人身上的那几位,似乎都习就了八风吹不动的高深功夫,竟对美人魅舞无动于衷。不过,影响不大。我微笑着,看渊见又饮了一口碧绿香馥的花茶,自己也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宴会结束了!”一名黑衣男子忽然无声无息地逸身上了舞台,突兀地站在一群舞姬中间,黑色面罩掩去他的真颜,却难掩他一身凌厉狂莽气质。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按住腰间佩剑的剑柄。
我对冷兵器了解不深,顶多看过金大侠的武侠小说,对古代侠客剑未出鞘已寒气四射,让人近身不得的高超武功一贯的将信将疑,可是,这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