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敏抬脚要走时,徐掌柜在她身边轻声说:“宫里来的。”
“哦。”李敏像是不需要听见似的,瞎应了一声。徐掌柜知道她心里早有数了,这心头一样踏实了。
走到隔壁,见窗户被人用被子紧紧盖住一层,完全遮住了里面的光。如果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也就算了。可远不止如此,进到屋里,是连蜡烛都被纸小心地四周围住,降低光亮,屋里,只有一支蜡烛,点在靠门的地方。离门口最远的那张床,是漆黑一片。
难怪徐掌柜连是什么样的人都一点痕迹也瞧不见。
李敏进门后,对守门的公公说:“这人站在屏风外,我不会让他进来。他是药堂的掌柜,我有些事可能随时需要问他。如果你不答应,我不喜欢说治病医人,病人还要挑三拣四的,提出不合理的条件,说明病人压根不信任大夫,这病也就别治了。”
守门的公公当然不敢答应或是不答应,只能用眼神询问屋子里的主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没说话,守在床边的另一个公公开了口:“都按李大夫的话做吧。”
这声音,李敏一听就知道,是早上刚遇见过的朱公公。
守门的公公关上门。
李敏绕过屏风一个人走进到里面。这个房间本来就窄,一张床边站了两个人,几乎都满了。一个是朱公公,另一个看来是宫里的姑姑了。
姑姑对李敏屈下膝盖:“奴婢参见隶王妃。”
“姑姑是淑妃娘娘宫里的?”李敏扫过其脸上,肯定自己没有见过。
“是的,奴婢和朱公公都是服侍淑妃娘娘的人。”姑姑答。
这样说,躺在床上的人是景阳宫里那个主子没有错了。
“可以把蜡烛拿过来吗?大夫给人看病,望闻问切,望是第一,看都看不清的话,大夫怎么给病人看病?”
听这话,姑姑和朱公公都不敢动。倒是床上那个主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弦丝一样薄细的声线,在空气里宛如悬在半空中的轻盈:“拿只灯来,姑姑。”
姑姑马上去取来一盏油灯。
灯光照进了屋里黑暗的角落里,照出了床上的人影。人还是被毯子盖着头到脚,但是,人是坐着的,没有错。
李敏半跪下来,说:“淑妃娘娘,让臣妾给娘娘先看看脚,可以吗?”
床上的人像是愣了下,继而苦笑:“人家都说李大夫料事如神,还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料事如神,臣妾不敢当这四个字,要真是的话,不会早上到景阳宫门前遇到了朱公公。”
因李敏这话,淑妃的视线像是在朱公公脸上扫了一下。朱公公立马答道:“正如奴才禀告娘娘的,是李大夫可能看见了奴才篮子里的药,叫娘娘不要再吃了。”
“李大夫知道那个药是什么药吗?”
“说到这味药,因为它药用十分广泛,很多人把它视为一种常用药。可能老百姓还不太清楚,但是,大夫用药里面,是喜欢用它,经常用它。导致,一些病人,可能总在大夫的方子里面见到它,会把它当成一种无毒无害的东西。”
短短几句话开头,已经使得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听李敏说话,生怕漏一个字眼。姑姑与朱公公交流着眼神:不管人家怎么传,李敏确实是有点料的。这样的见解,高谈阔论,却富含底蕴,真不是一般大夫能说出来的东西。
立在屏风外的徐掌柜一样是心里吃惊,知道李敏医术不差,上回听李敏说什么小柴胡汤听到他都头晕脑胀,但是,那是说方子,他徐掌柜不懂很正常。如今李敏说的是他徐掌柜熟悉的药材,他徐掌柜一样听得很震惊。因为李敏短短几个字,就可以把一个药最大的特性与利害都说出来了。
淑妃等人肯定不像徐掌柜,肯定还是听不太懂的。
“李大夫意思是说,我这个病,吃了这个药,既是药,又是毒?”床上的那个主子问。
“淑妃娘娘是个聪明人,臣妾不需多言,娘娘心里也明白。娘娘日久这个病一直没有好,臣妾不相信娘娘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
“李大夫才是个聪明人。”淑妃的目光扫过李敏那张清淡的雅容,没有一点胭脂俗气的脸,底下却是蕴藏着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光华,淑妃像是难以掩饰心中的一点心境,轻轻咳嗽了两声,“李大夫心里应该清楚,本宫这是别无他法了,只能来李大夫这里寻找一线生机。”
“臣妾只是个给人治病的大夫,生机不生机这种事,做大夫的只想说一句,如果病人自己不想活,大夫不可能让病人活。”
“好比那个齐常在,自己作孽不想自己活,结果,真的不能活了,是不是?”淑妃那一声笑,与其说凄凉,还不如说同这封闭的屋子里一样阴森寒冷。
李敏抬头,借着烛光能看见了她仰头时露出在被子以外的脸。那脸,实在让人惊诧。应该说,与十一爷朱琪描绘过的,万历爷说的谁看多一眼都要戳掉人眼睛的美人,简直是天地迥别的不同。
其实,不能说这张脸没有美人胎子。好比她李敏,当年被王氏折磨的,瘦骨如柴,颧骨突出,再美的基因流传下来,被病折磨到最终,也就是那张像鬼一样的脸,被称为病痨鬼。眼前的淑妃不过也不过是如此。只是,她李敏当时是瘦的骨头突出来。她淑妃是脸肿,肿得像个大胖子。
发现李敏看见了自己的脸,淑妃狠狠吸口气:“怎么?本宫这张脸是不是把李大夫都吓坏了?”
“娘娘,臣妾什么病人没有见过,比娘娘更像鬼的病人都见过。臣妾可以说连鬼都不怕,娘娘这张脸,在臣妾看来不过也就是排泄不好,多了些水淤积罢了,把水排了,也就瘦下来了。”
姑姑和朱公公又是一串惊诧的目光在李敏脸上扫过:这真的是,不止是有点料而已。
“你,你刚说你能治好本宫的病?”淑妃激动起来,露出的手指头抓住了毯子。
李敏看见了她露出毯子外的四肢,不无意外,全都是水肿的体征。
话要从头说,淑妃这个病,还是需要她从朱公公篮子里看见的那味药说起:“臣妾不知是谁给娘娘出的这个法子。但是,那个药确实不能再吃了。虽然,那个药,能缓解娘娘的一些病症。比如,那个药,是一枚补气药,补的心气。娘娘气短,又咳嗽。偏偏那个药,又可以润肺止咳,祛痰平喘。娘娘胃肠也不好,常常抽筋似的肚子里一阵疼痛,那药,刚好又可以缓急止痛。最后,说到这个药最神奇的功效,叫做解毒了。臣妾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这样告诉娘娘的,引用了神农的话说,此药久服了可以轻身延年。几乎算是一枚长寿药了。”
淑妃再仔细听完李敏这段话,刚才激动的神色忽然间都平静了下来,眼神里,乃至发出了一股戾气,盯在李敏脸上:“李大夫真是了得。什么都不用问本宫,只是看,都可以知道的几乎一清二楚。”
“臣妾不敢当。”李敏抬起头,与她平静地平视着。
淑妃观察她,她也在观察这个景阳宫的主子。对于这个主子,现在宫里宫外的传闻有多精彩,肯定不亚于她李敏。因为说来说去,刘嫔和齐常在都是景阳宫里的人。主角肯定不是她李敏,要也是景阳宫的主子。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在说本宫吗?”淑妃靠在坐垫上,轻轻喘口气,气息如云,美人的气质依然如故。
李敏的眼睛像是望到了屋角里去。
淑妃在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恐怕李大夫心里头,在刚接触到这事儿时,想的,和那些人是一个心思。是的,怎么会有错呢?齐常在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保了。谁不知道,齐常在刚在皇上那儿得宠了,心高气傲,想篡夺景阳宫主子的位置,只差个机会。再有刘嫔,在景阳宫里掌握大权,怎不让那个景阳宫真正的主子心里记恨已久。因此,景阳宫的主子在背后,只要怂恿下齐常在去绊倒刘嫔,再趁机让齐常在和孩子死了,等于是一箭双雕。不要怪你李大夫这样想,恐怕太后娘娘也只能怀疑到这份上来。”
“娘娘确定与这桩事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李敏开了口。
“如果本宫说,本宫本想拦着齐常在,后来想着这人也不过是个蠢货,刚好让刘嫔收拾掉,你李大夫信不信?”
姑姑和朱公公这时候都走了上来,对李敏跪了下来,说:“隶王妃,我们娘娘,若是有心害刘嫔的话,早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不嫌久。真有这个心思想除去一个人,处心积虑,耐心等候最佳的机会,是必要的。娘娘何等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等这个字?”
一段话下来,本想擦眼泪争取同情票的姑姑和朱公公都停止了动作。
淑妃一瞬间射向李敏的光犹如刀子。
李敏想都不需想,此刻轻松揭了淑妃的底子一点都不难:“淑妃娘娘,臣妾一开始说了,臣妾只会治病,只认得药。人心难以揣测,说的话是真是假难以捉摸,但是,病,药,都是不会骗人的东西。娘娘用大量甘草,是为解毒不为其它。虽然甘草有其它功效能辅助娘娘缓解症状。但是,论其它药,也能帮娘娘做到这点。唯有甘草解毒这点,既能符合娘娘缓解病症所用药方,不引人怀疑,又能解毒。娘娘败就败在,轻信了他人的言论,或许说是,轻信了神农的言论,真把甘草当长寿药服用了。”
“甘草是为解毒,又怎会成为毒?”
“如果娘娘不信,又为何今夜连夜到臣妾这儿找臣妾看病?”
淑妃的气喘着,一阵阵喘,手指抓住毯子,说:“本宫没有害人,本宫可以发毒誓,没有害过人。”
“臣妾给娘娘讲一个故事吧。一只老虎看着一只小羊,想扑上去吃了它。另一只羊,看见了这一幕。它知道自己如果出去,老虎肯定把它和小羊都吃了。怎么办?只能是躲在草丛里看着。看着老虎一步步怎么把小羊吃了。或许老虎吃饱了,也就不会来吃它了。”
淑妃是知道的,知道有人设计想谋害十九爷的事。但是,她没有出声,和刘嫔一样。袖手旁观的结果,害人害己不说,远远不止如此而已——
李敏垂下眸子。
淑妃的脸灰如败色,有些东西她一直想不明白,到现在被李敏点破之后,她终于想通了,原来,原来有人早已知道,恨死她了。
这个恨她的不是别人,正好是刘嫔。
你分明为景阳宫的主子,分明为十九爷的养母,保护十九爷是你的责任。可是,你放任他人的魔手伸到了景阳宫这里,伸到了十九爷身上。
“娘娘,知道这毒是谁下的了吧?”
“不,不是刘嫔。绝对不可能是她。”淑妃急促地喘口气,“我身上的毒,在刘嫔来景阳宫之前,已经有的了。”
“所以,娘娘放任那人残害十九爷,残害齐常在,因为这样那人的注意力会从娘娘身上移开。可是,娘娘有没有想过,那只老虎永远都会有再饿肚子的那天,都会惦记着那只藏在草丛中以为这样袖手旁观就能安全了的羊。”
淑妃的手指猛然揪起了毛毯,牙齿狠狠地咬下嘴唇,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嘶吼还是呻吟。
景阳宫的主子,既不是那只雄心壮志无比贪婪的老虎,也不是一只心计歹毒的狐狸,只是一只懦弱的羊。因为懦弱,它可以把所有良心都舍去,只知道,牺牲同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