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偷得半天属于自己的闲适吧,哪怕长时间茫然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平凡众生,也能让心境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很疲累,如果不能释然那些沉重的爱恨、存活、计算,她会被那些压迫到疯掉。
然而天地间,人并没有时间可以单独存在着,她感到有人在扯动她的包袱。
“啪——”看也没看,返手疾迅的一掌已落在贼人脸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愣愣地被打怔在原地,摸在包袱里的手不及收回。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刚刚碰到包袱就被发觉,甚至快得让他不及抽身逃跑。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视他,冷冽的眼神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他挨了她一掌。
男孩子的眼神很倔,被逮后直直地僵在原地,却毫不示弱地仰着头,也不说话,与她对峙。她微一打量这少年,不过是乱世中再平凡不过的生灵,瘦骨凸直的身子,面上浮着饥谨的苍黄。眼睛很黑,但是干涩,从内里闪耀出一些异彩来。
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平静中眼前浮出自己幼年仓惶的身影来。
“为什么偷东西?”她淡淡地问。
“我缺,你不缺,我想借过来用一下。”男孩子的黑眼睛在她脸上猜测了半晌,方才开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透着苦难,口气里有种滑稽的不相称的礼貌。
秦如月慢慢地笑了一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含义,“是有教养的孩子呀。读过书?”
“书不能当饭吃。”男孩子的手此时才从包袱里抽出,攥着两枚钱币。
“你没我有骨气,”她笑,满是自嘲,辛辣无比,“我曾经被饿过五天,快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腰里的钱多得都涌到了地上,我却指着那些钱告诉他:大爷,你的钱掉了。”
男孩子脸上有种屈辱的神色,辩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不为无谓的骨气牺牲。”
秦如月看着他,叹道:“你也不小了,是可以谋些事,其实不用偷的。”
男孩子嗤笑,“没有人肯用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的,更会有人把你关起来当奴隶使,不给吃喝折磨致死也不过贱命一条无人理会。我被关过,打得半死,夜里杀了人逃出来,我可是亡命之徒。”
秦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藏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讥讽,显得过分成熟。干瘦的面庞罩了相当浓厚的污垢,但模样竟是相当英俊沉稳的,行动言谈不俗。
“你没家人了?”
男孩子转身毫不客气地用刚摸来的钱币买了五个馅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秦如月微微一笑,“以后就这样偷摸过活?”
男孩子吞咽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饼,踌躇着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透出赧色的悲哀来,末了说:“不知道。”
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少年显然受过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当与众不同,因为沦落,不得不恬颜街头。秦如月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乱世里残酷的掠夺和生存淘汰会让任何一个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扫地。
乱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个烙饼吃完,将剩下的钱币装进腰包,抬头看着这个冷漠但亲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谢了。”
秦如月唇角微弯,“你使了我的钱,便要还我。你没有事情做,我就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着头看她,“跟你走?你能让我干什么?”
秦如月红唇中低吐出两个字:“杀人。”
男孩子有一瞬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将领。不是在暗里杀人,而是在战场上杀人,你杀过人,可见你有胆气,你害怕吗?”
男孩子又扬起讥嘲的笑,“害怕?有什么可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可笑,将领如果可以像你这样说做就做,那满大街走的岂不都是将军?”
“你现在当然不是,不过如果跟了我,不须三年,这里没有哪个将军会比你更出色。”
“多谢了!可惜——我不喜欢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乱发,欲扬长而去。
“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男孩子倏地回过头来,“打仗?我最痛恨的就是打仗!我母亲想带我投靠亲戚,结果他们全死了!全死于战祸!余州城三日三夜,鲜血横飞,遍地尸阵,我和母亲才刚刚走到城外,就碰上屠戮……我成为孤儿,全都是因为那些混蛋的一己私欲!”
男孩子狠狠地咬着牙,侧过脸不看她,“今来谁在我面前鼓吹起那些豺狼的所谓功名,我就会跟他拼命,但既然是你,我不计较了,可恨你不该叫我去做豺狼!”
秦如月看着他青筋微贲的面孔,优雅地笑了起来,“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最大的能耐仅仅只是愤怒罢了,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力阻止那一切悲剧的发生。没有,是不是?”
男孩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新生般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打仗。”秦如月优雅的笑里藏着悲哀,“你不喜欢,我同样也不喜欢,可是仗仍然会再打,越打越凶。”
男孩子面对她显出深深的礼敬,认真地听着。
“你有权力不让他们打吗?”
“没有。”
“是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怎么才能让他们顺从你的意愿,不再打仗?”
“想。”
“那就是成为强者,征服天下。把他们一个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让他们臣服在你的武力之下,你说东,他们自然不敢朝西。”
“那么征服的过程就是打仗?”
秦如月微微地笑了,聪明的少年,有着相当澄澈的思维。
“对!就是打仗。乱世里没有纯粹的德服,只有武力一统天下,才能如你所愿,给天下一个太平之春。”
“我懂了。”男孩子长长地叹息,“原来我一直都错了。”
“不想被别人欺负,被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成为强者,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秦如月叹息,“有些志向宏大的人一直被误会着,世人以为他们追逐名利,双手血腥,其实他的双手握了刀剑砍杀的,一点一滴都是违心的。但是他们不会因为这渺小的罪恶感而放弃伟大的志向,宁愿自己双手血腥,变成魔鬼,也要还天下一片澄净通明,这就是英雄。”
男孩子的双膝已经在她面前落了下来,“我愿跟随姐姐。”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
“姓君,叫君逸。”
“君逸,好名宇,”秦如月笑道,“谁取的?”
“我母亲。姐姐,她和你一样漂亮。不过她是十五年前飞花弄里最有名的舞姬。”
“哦?舞姬。”她微一怅惘。
“我没有父亲,姐姐。”君逸继续说道。
如月轻喟一声:“从此便跟随我吧。君逸,不要叫我姐姐,叫先生。”
“先生?”君逸蹙了蹙眉,应了。
秦如月转身,“走吧。”
“先生——哦,那么先生名讳?”
“无声。秦无声。”
君逸跟着秦无声通过兵甲列张的宫门,转到西园去。只见满眼繁花似锦,各色珍异禽兽左右闲栖,长长的亭台水榭横在河上,尽是天工仙池。
跟在秦无声身后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汉白玉的台阶无比耀眼。
他虽没到过这等威势宏丽的地方,但也没有太多的惶恐,抬眼望了望秦无声,见她脸色苍白得很。
“先生,你脸色很不好。”
“不要说话。”她喝止他,低着的面孔上带几丝忧忡。
他们去见一个人,在一个相当私秘的休憩处。
秦无声整了衣冠,走向前去,面对威候。
“属下秦无声参见侯爷。”
一年前她应了他前往江南执行使命时,他曾答允给她的犒赏是为她找回失散十几年的同胞妹妹,如今她做得圆满,不知他是否准备好了对她的赏酬。
“嗯。”威侯自小榻上坐起来,轻啜一口茶,满意地道:“很好,不愧是我手中最出色的利箭。来日我若得天下,你自是功不可没。”
“无声不敢居功。”
“我可是要重重赏你的。”
“侯爷忘了?侯爷已经答应过给无声重赏……不知侯爷答允的事是否顺利?”
“哦……那是自然。侯爷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得数了?”威侯抚须悠然道。
“真的找到她了?”
“找到了。”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呵呵。”威侯微眯双目,“人是找到了,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她惊诧,眉目仓皇。莫不是他诓她?
“是啊,我着人安排你进入玉轸阁,你就已经见到她了,并且是跟她日日处在一起……”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听说她在那儿有个名字叫做夏水,怎么?你不认识她?”
“夏水?!”她震惊不小,怎么竟会是她?玉轸阁的一年,她在身边,她竟然不认得!细想一下年纪样貌,竟越想越真切,她应该是!他们找到了她,却不告诉她!
“是的,她就是你妹妹,”威侯目光悠然,“已经与她核实过,她七岁自阳都与家人失散,辗转青州,流落街头时被人拐去江南,进了玉轸阁。也曾打听过她家人情况,她自己记得是青州巡查使之后,上有一姐,无兄弟,按此说,便无疑了。”
他们……他们……早先竟不告诉她!
她明白得很,她是风筝,线执在他手里。他把她放出去实是担了断线反脱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把线拴得更紧一些。
他答应让她找到妹妹,他做到了,但却不告诉她那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倘若给她知道,她还会回来吗?
秦无声竭力控制心底的痛忿,又不自脸上显露出来。
可见他并不完全信她,她这支箭不过是他众多武器中的一支。
她只是微微强笑,“哦,原来是她。也好,贫贱者自多福。善哉!如此我也安了心。”
特意把“安了心”说得重些,好让他也安心。
威侯呵呵一笑,自是心照不宣。他越来越感到她的成熟与出色似乎并不能长久牢固地运用在他手下了,她太深沉,也看得太多,太清楚。这个女子有着男人的坚强凌厉,更有着男人没有的敏感隐忍。
“无声,何不换回女装呢?这样一直做男子装束,未免辜负了天姿国色啊。”
她只是淡笑,“侯爷,我已经习惯作为秦无声存在着。”
“是吗?在江南一年多的生活还没能改过来?真是可惜。我可听说你作为秦如月时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慕容曜那儿郎迷你得很呐!”
她依旧淡笑,“侯爷,秦如月不过是一种皮相,灵魂才是秦无声。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慢慢说着,心头酸涩。是吗?是吗?情爱果真如云烟散去,那这心底一触即发的痛楚又算是什么呢?天知道她有多依恋他!她太累了,不想计算每一步的未知生活了,不想战战兢兢地粉墨登场了,不想出色了,不想饮血了——只要有他,可以安宁地将脸依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天塌下来,他会对她说:“如月,你只管好好睡着,一切有我。”
……
每思及至此,她都脆弱得想瘫下去,多美的奢望:一切有他——只要有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要了。可是她却无法就此向他的怀抱归憩了去,她必须以坚强冷硬的心态和躯体走回来,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