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右手臂脱臼,已经推拿好了,再敷两天药就没问题。”
“脚呢?”
“大腿瘀了一大片血,得待它慢慢消退。”牛青石的声音很平静。
“你……”七巧心头一酸,眼圈儿便红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坏人,你没掂清底细,就追了上去,飞镖又不长眼睛,万一、万一……”
“夏小姐……”牛青石看得出她的担忧,却没想到她说着就哭了,他心一纠,忙道:“打我跟伯伯学商以来,拳脚功夫就没荒废过,出门在外总要有一套防身的本事,是我没抓稳,这才从墙头跌下来。”
“既然你扬州还另准备有一份贡米,烧就烧了,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追坏人?”七巧哽咽问道。
“那人明显就是要陷害牛记粮行,不抓他来问个明白怎行?”
“坏人要抓没错……可是你……”出事了可怎么办呀!
万般心事,纠结如丝,七巧也明白,换作是她自己,要是谁敢偷她店里的东西,她说什么也是要逮偷儿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的。
但无论如何,抓小偷是一回事,她就是不愿牛青石受伤啊。
“你吃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绞着手指头,轻轻抬了下巴,又急又恼地催促牛青石。
“好,我吃。”牛青石这才拿匙舀汤。
七巧趁他喝汤,侧过身子不让他瞧着,拿出帕子拭泪。
虽然她刻意别过脸,但牛青石还是见到滴滴滚落的泪珠。他百般不忍,是他令她担心了。唉,采苹怎么传消息的?不过是小伤罢了。
“这汤是你熬的?”他放柔了声音。
“不是,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七巧忙抹净脸,仍侧着身子,低头道:“是我去药铺问方子、买药材,再请多多小爷准备食材,然后是甜甜姐、软软帮我煮的,我只是站在旁边看。”
花这么大的功夫?牛青石更是细嚼慢咽,米家三人熬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她专程为他准备这锅鸡汤的心思。
“夏小姐,谢谢你,这汤很好喝。”
又喊她夏小姐!七巧一肚子的别扭,扭紧了帕子,不想响应他。
见她不说话,牛青石也只好闷头喝汤,而七巧就是将帕子扭来扭去,一下子就打了七八个小结。
“你这些日子住在安大嫂那边还好吗?”牛青石又问。
“很好。但我也不能一直叨扰他们……”还有令她头痛的周家提亲问题。不想了!七巧抬起头,终于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那个……呃,莲心姐姐现在还好吗?”
“你认识她?”牛青石微感惊讶。
“就上回啊,她不是来赊米?然后我听采苹说,你帮她找个活儿?”
“是的。我送她到木渎养蚕,她应该有一份足以持家的收入了。”牛青石不觉轻叹一声。“就怕她好赌的相公又跟她要钱。”
“你……心疼她?”
他微笑摇了摇头。“我只是尽过去邻居的情分,帮她罢了。”
“可她……她曾是……你的未婚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已是许家人,心思都放在她孩子身上了。”牛青石神情平静地回答。
“如果当初她愿意等你,说不定……”
“夏小姐,每一个人走的路不一样,一旦决定这样走,就不可能再回头,也无所谓去揣测如果当初如何,将来可能又如何。”
跟她说教?!七巧瞪着自己的指头,又将帕子打了一个死结。
那也就是说,她和他解除婚约之后,从此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既然已经分歧,那就只会越走越远,再也碰不着了吗?
好牛不吃回头草?!
“救命啊!有虫子!”牛采苹的惊叫声打破了沉寂。
“什么?!”七巧吓得站起来,她最讨厌夏夜里漫天乱飞的虫子了。
“呜呜,臭米多多!”牛采苹哭丧着脸,边跑边骂,还不断地往身上乱拍。“抓了菜虫就往我身上扔,好痒!好痒!”
“采苹,那不是……”牛青石眼尖,想要制止妹妹乱喊。
“在你头发上啊!”七巧尖叫一声。
“啊呜!”牛采苹也跟着惨叫,忙用双手往头发乱打一通。
“啊……”七巧无力地哀号,又吓得往旁边跳去,因为那只青色小虫让采苹一甩,就掉到她脚边。
“小妹,别叫了,人家还以为我们牛家杀猪了。”牛青云大跨步跟着进来,弯下腰捡起小虫,递到牛采苹眼前,冷冷地道:“吃了。”
“我又不是鸡啊鸟的,干嘛吃虫……咦!”牛采苹才抚弄好头发,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不是冬瓜吗?怎地刻得像只毛毛虫?”
米多多大笑现身。“你不是说,只要雕出一只小虫,你就吃下去?”
“米多多!”牛采苹杏眼圆睁,夺过那只冬瓜虫,往米多多丢去。
“别……别把虫丢到我这儿来呀。”七巧虚弱地闭上眼睛。
“别怕,他们闹着玩的。”牛青石柔声安慰她。
“我……我受不了了……”七巧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抓了衣襟就钻──等等!她钻到什么山洞了,为什么这堵墙壁又软又热,还会怦怦乱跳?
她抬起脸,正好对上牛青石俯下的双眸,同时,她也感觉得到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搂住了她颤抖的身子。
啊!这番惊吓非同小可,她反倒叫不出来,就只能揪住他的衣衫,靠在他的胸膛,呆呆地仰头看他。
“米多多,你站住!”牛采苹还在穷追不舍。
“哈!来追呀,想吃多多小爷的消夜,你得替我升火……”米多多像个顽皮孩子在厅内打转,差点撞上迎面进来的牛树皮。
“哎唷,老大爷,你也来凑热闹了。”他赶忙扶住了老人家。
“嘻!”牛树皮左手扶着老是滑下鼻梁的眼镜,慈祥和蔼地道:“你们要找虫,我这里抓到了一只,我保证,这锅菜不会有虫了。”
他伸出右手食指,一只真正的小菜虫正在他的指头上蠕蠕爬行。
那小虫通体翠绿,周身还有一圈透明的细毛……七巧只看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恶心欲呕,头昏眼花……
“呜呀……”不管了,她真的受不了了,只来得及低低惨叫一声,眼睛一闭,就晕倒在牛青石的怀里。
第八章
丽日当空,柳条儿拂过池塘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园景色,随即踏稳脚步,走向大厅。
时候到了,就该面对,有话直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老爷,我们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两了。”
周文德等着回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吃糖饼,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闻到那淡得几乎无色无味的茶水,又皱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满头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结亲家,看在我拉拔闺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两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爷养女儿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礼打个揖道:“夏大小姐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聪明能干,宜室宜家,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可是呀,还只是个大闺女,就传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引得陪在一边的夏仲秋一阵恐慌,忙向父亲道:“爹,你别计较聘金了,快将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进门槛,开门见山,毫无畏惧地看着众人。
“你?!”夏公明一见到她,立刻发作,跳起来吼道:“你回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间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虫吓晕,不觉脸蛋又燥热了起来,但她仍很镇定地继续道:“后来丰富之家的米家姐妹见我没回去,赶来看我,她们来,孩子也带过来,既然孩子来了,安老板和陈先生也跟着过来帮忙照顾,接着大夫来了,多多小爷煮的消夜又特别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全过来瞧着……”
然后,整个苏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觉得好笑,她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满面,直勾勾地盯视七巧。“但毕竟还是败坏大家闺秀的清誉了,这下子苏州除了我,可没人敢娶你了。”
七巧不作声,懒得理会他的“善心”。
“虽然你和令尊在开店这方面意见不同,不过你放心,你若嫁来周家,我照样让你出去开店,还要再帮你扩充店面,广开分店。”
“谢谢周三公子,可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
“周兄,我妹妹实在太无礼了。”夏仲秋忙着先安抚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亲自上门谈婚事,他是尊重你,这番诚意你要心领……”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会写出这种文章!”
七巧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标题正是最近流传江南一带的“金莲颂”,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大小姐。”周文德见她珍藏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还请夏大小姐指正一二。”
“是的,我读过了,亏你写得出这种文章!”七巧稳住自己的气势,今天她单打独斗,一定要赢。
“你将姑娘当作货色品评,还分类各种形状的小脚,安上什么好听的『莲瓣』、『金月』、『香柳』名称。你有没有想过,你玩赏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满足你这种怪癖而几乎残废的女人小脚啊!”
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从小文静温柔的七巧竟会高谈阔论,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因为过度震惊,反而忘了责骂。
“还有,我知道你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就凭这点,我也不会嫁你。”
七巧将那篇文章撕了,对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后将纸屑洒了满地。
“你!”周文德脸皮抽跳,嘴唇歪抖,再也摆不出俊美的笑容。
“这……缠小脚是很痛,”夏仲秋结结巴巴地,试图面面俱到打圆场。“可是周三公子……才情并茂……”
“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夏公明大吼道:“你爹我还不是娶了五个太太!你是嫁过去当大太太,还得摆出贤慧的榜样给底下的姐妹们效法,不要落了个夏家没有家教的口实!”
“爹,我不当大太太,我没有雅量容许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你说这什么话!你娘怎么教你的?!”夏公明气得胡子乱颤。“周三公子还在这里,你把我们夏家的脸都丢光了!”
“夏老爷别动怒。”周文德皱了皱鼻子,恢复俊美仪容,笑道:“夏大小姐,你没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却是胸襟宽阔,有容乃大。瞧,这外头说三道四讲你的闲话,我周文德完全不计较,也是要娶你进门啊。”
“我知道,你家绣庄的总管走了,带走了十几个好手艺的绣娘,你想我过去主持绣庄,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你怎么知道?”夏仲秋兴奋地道:“周兄说你嫁过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红又好,一定可以振兴周家没落的绣庄生意。”
“夏兄!”周文德两眼翻白,赶忙制止夏仲秋说实话。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个帮手罢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难道夏大小姐目前不是在帮牛老板吗?”周文德不服气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