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道的!云楼想着,猝然的站起身来,他对于自己占据了翠薇而难过。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声音:“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让翠薇来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给那个孤独的小女孩。举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里剩余的咖啡,命令似的说:“我们回去吧!”
“急什么。”翠薇有些惊奇。“还早呀!”
“我们答应回去吃午饭的,我也还要写几封信。”
“给你的女朋友吗?”翠薇唇边又带着那顽皮的笑。
“唔,哼。或者。”云楼哼了一声,脸上也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他开始了解翠薇的调皮了,也开始学会对付她的办法了。果然,他的答话使翠薇无辞以答了。
不到十一点,云楼和翠薇就回到了杨家。走进客厅,翠薇把自己抛在沙发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热死了!”
客厅里有冷气,凉凉的,从正午燠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间绿荫荫,凉沁沁的房间,确实有说不出来的舒服。但,云楼没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张望着,没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潜意识及明意识里几乎都充满了涵妮,尤其在听到翠薇说出涵妮的情况以后。她在那儿?又躲在她的小房间里吗?她生活的圈子多么狭小!
雅筠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看到他们,她笑着说:“怎么就回来了?”
“没什么好玩的,”翠薇说:“热死了!”
“夏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雅筠说,看看云楼,这孩子为什么满面沉重?他和翠薇处得不好吗?玩得不愉快吗?云楼正拾级而上。“去了些什么地方?”她问云楼,后者脸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惊异。
“随便逛逛。”云楼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云楼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楼梯顶上,呆呆的伫望着。什么事?雅筠跟随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子,向楼梯顶上看去。涵妮!在楼梯顶,涵妮正轻悄悄的走了过来。
走到楼梯顶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栏杆,她唇边浮上一个怯怯的笑,静静的看着云楼。她一只纤瘦的手扶着栏杆,穿着件套头的白色洋装。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温存而细致。雅筠大惑不解的看着这张小小的脸庞,她显得多么特别!又多么美!
“嗨!涵妮!”好半天,云楼才吐出一声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样的女孩子!轻灵如梦,而飘逸如仙。
“你真的没走?”涵妮问,毫不掩饰她的喜悦之情。
“我说过要住在这儿的,不是吗?”云楼温和的说。
涵妮点了点头,慢慢的走下了楼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云楼的脸,她的脚步轻灵,衣袂飘然。雅筠愕然的看着这一切,仅仅是头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迹般的感情吗?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忧郁和近乎恐惧的感觉,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说:“怎么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不要,妈妈,我不冷。”涵妮温温柔柔的说,停在云楼的面前,仰头看着云楼,她比云楼矮了一大截。“你热吗?你在出汗。”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云楼说,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来。
面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不敢相信她寿命不永。她太年轻,她应该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说,那就太残忍了。上帝既然赋与了人生命,就应该对这些生命负责呀!他近乎痛苦的想着,忘了自己是个无神论者。
“从外面回来?”涵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亮的花园,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吗?”
“没有家里好,”云楼很快的说。“外面太热。”
“你说我应该晒晒太阳。”涵妮用手抚摸着面颊说。
她竟记在心里!云楼满腹怛恻的望着她。
“不,你晒不晒太阳都一样,你够美了!”插进嘴来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于要把她从云楼身边带开。怎么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怕的!“涵妮,”她说:“到翠薇这边来坐坐吧!你真的不会冷吗?”
“不会,妈妈。”涵妮顺从的走过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着云楼。
“怎么,你和孟云楼已经认得了?”翠薇一直用种惊异的态度在旁观看,这时才开口对涵妮说。
“昨夜,他听了我弹琴,”涵妮说,静悄悄的微笑着,带着份偷偷的愉悦。再看了云楼一眼,她说:“你真的爱听我弹琴吗?”
“真的。”云楼一本正经的说。
“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
喜悦满布在涵妮的眼睛里和面颊上,人类几乎是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就需要赞美、友情,和欣赏。她的眼睛发着光,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上了红晕。雅筠忧喜参半的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焕发着光彩的脸,多久以来,这孩子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边,用一对聪明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要听我弹琴吗?”涵妮问云楼,仿佛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雅筠,没有翠薇,只有云楼一个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兴的说,走向钢琴。“我还会唱歌呢,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于是,涵妮打开了琴盖,开始弹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弹,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细致而富于磁性,咬字清晰,声调里充满了真实的感情。那歌词是:“昨夜,那夜莺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皓夜当空,夜已深沉,远山远树有无中。我轻轻的倚在我的窗边,看露光点点晶莹。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么好,带着那么丰沛的感情,孟云楼完全被它所震慑住了。他不知不觉的走到钢琴旁边,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着涵妮,涵妮注视着他,眼睛更亮了,声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白天我时常思念你,夜晚我梦见你,梦中醒来,却不见你,泪珠在枕边暗滴,我听到微风在树林里,轻轻的叹息,叹息。那微风,哦,那柔和的微风,它是否在为我悲泣?……”
孟云楼深深的望着涵妮,深深深深的,看着那发光的小脸,听着那歌词的最后几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象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的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的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么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母?”他疑问的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的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的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的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么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的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化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么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的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查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的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
她望着云楼,悲哀的说:“你懂了吗?”
“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的说,深深的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的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的说,期盼的说。
“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