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我娘想在家里设个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细、法相庄严的佛像;后来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请师父介绍雕佛师博,他们提到于师傅,又说你回白云山,我就雇了马车一路寻了过来。”
于笙道:“既然是叶嬷嬷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木工的话,可能比较生疏些。”
“于师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传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没错了。”叶忠看着于笙覆在被单下的双脚,缓声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于樵道:“阿樵,去帮叶伯父倒杯茶来。”
于樵倒了一壶茶,回到房门前,正听到里头的叶忠说:“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 ,她们……”
叶忠一听到房门外的声响,立即闭了口,和于笙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帮三哥他们做事,我和你叶伯父聊天。”
于樵闷闷地来到客栈后头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着客栈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让他忘记疑问,更不能忘记怀里的那双绣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无迹可寻,于樵望着地上的水渍,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叶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们父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呢?
自从父亲反对他和小蝶的婚事后,他总觉得父亲隐瞒他许多事情,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沉默地低头雕刻。到底,父亲要告诉他什么话呢?
或许回到白云山以后,他可以慢慢问父亲。且不管叶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难道就为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惧世俗的门户之见,从此就让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难以快乐飞翔吗?
想到那夜她的凄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绞了起来。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厨房门槛思索。
“小哥,你不去睡吗?”张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准备就寝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叶大爷还没睡吗?”
“他们应该睡了,明天叶伯父要用马车送我们回白云山。”
“今天多谢小哥帮我们客栈劈柴,够用上三个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门槛上。
“姑奶奶……我是说蝶姑娘明天就要成亲了,方才我们兄弟上香祝祷,祝小哥一路顺风,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摸摸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奶奶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奶奶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哥,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
李四道:“小哥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
钱七道:“是啊!嫁到大户人家又如何?大老爷不专情,白白辜负了我们的姑奶奶,那是把姑奶奶送到一个大坟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从此抑郁寡欢的憔悴模样,他突然心急万分,此刻,所有的阻挠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过,绝不再让她为我哭泣!”
四个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才像个男子汉!我们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于樵豁开了一切顾虑,胸臆重新燃起热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哥,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过了堂,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赶紧牵出骡子,追向于樵:“我们有骡车啊!等等啊!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第十章
钟府大宅深处,蝶影脸上涂了水粉,抹匀胭脂,身穿大红嫁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她把手上的竹蝴蝶向后一递:“帮我把它别上了。”
“大小姐!”正在梳头的李嬷嬷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里好多金钗钿钗让你挑,不要再插这一支不起眼的木片了。”
“这不是木片,这是一只会飞的竹蝴蝶。”蝶影仍举着竹蝴蝶:“别上了。”
李嬷嬷勉为其难地接过去,故意放慢梳髻的动作,打算趁小姐不注意的时候,插上另外一支金钗。
“大夫人来了。”小秋打起帘子,亮丽的天光让蝶影微皱了眉。
燕柔走到蝶影面前,左右打量,拢了拢她嫁衣的缨络,笑道:“蝶儿今天很漂亮,要嫁人毕竟是不一样了。”
“我是不一样了。”蝶影淡淡地道,她望着镜中精雕细琢的人儿,几乎快不认识自己了。
燕柔在心中一叹,蝶影越接近出嫁日,个性变得越是沉静,整天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即使小秋小冬拉她到院子玩耍,她也只是坐在树下发呆。
钟府每个人都说大小姐懂事了,真正像一个名门闺秀。可是燕柔从女儿空洞的眼神中知道……蝶影丢了心。
几上摆着竹蝴蝶,燕柔见蝶影低头搓弄指头,便把竹蝴蝶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娘,还我。”蝶影还是看到了。
“蝶儿,有些事情,你总该忘记的。”
“还我。”蝶影的声音冷得吓人。
“以后你要对夫君专一……”
“你不还我,我就不嫁。”
燕柔不得已,只好掏出竹蝴蝶,放回蝶影的手掌中。
蝶影握紧了竹蝴蝶,再默默地藏到贴身的怀里,她抬起头来,清晰地道:“娘,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燕柔心头一震,的确,她曾刻意要忘记一些事情,可是……她仍然不能忘!
如今见到女儿心灰意冷地出嫁,她好象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已经尝尽心死的滋味,难道她忍心让活泼的女儿从此变成一潭死水吗?
燕柔思绪杂乱,随口吩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吉时已到,许念青前来迎娶,蝶影照着礼俗拜别父母,燕柔不舍地送到大门口,望着娶亲队伍逐渐远离,不觉滴下了眼泪。
“小妹,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前来观礼的燕兴站在她身边,笑道:“当母亲的都舍不得女儿出嫁呵!你大嫂嫁三个女儿,就哭了三次。”
“大哥!”燕柔以丝巾拭泪,也是笑着:“养了十八年,总是心头上的一块肉啊!”
“这次钟家和许巡抚联亲,我当大舅的也有好处,以后若有人托我说项办事,我和巡抚府那边更好讲话了。”
“大哥都退隐好几年了,还有人来找你攀门路吗?”
“毕竟我曾是朝中命官,你几个兄弟也还在朝当官,有事情的话,人家还是会请我们燕家出面的。”
“其实,许大人也很乐意和我们结亲,大家都有利益。”燕柔感慨地道:“为了扩大你们男人的权力范围,总是要拉上我们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妹,你说得太丧气了。女人就是要嫁个有出息的丈夫,才是一辈子的幸福。” 燕兴望向西边的竹屋:“如果真把蝶儿嫁给那个砍柴郎,那真叫作命苦喽!”
“事情都过去了,大哥就别说了。”
“还是要提防些,妹夫还有几个姨太太,她们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女儿,你当大夫人的合该留意管教,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燕柔把视线从竹屋挪了回来,转身准备进去。“大哥进来和我家老爷喝茶吧!”
燕兴还是兴致勃勃地道:“处理这种事,就是要眼明手快,及早解决。你和妹夫心肠太好,闹了老半天,砍柴郎求亲传遍城里城外,总是有损颜面。不如就像以前一样,直接把他打得半死,看他还敢不敢来闹!”
“什么打得半死?”燕柔心中一惊。
“以前啊……”燕兴踌躇一会儿,有点不自在地道:“反正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跟你说清楚也无妨。”
“什么事?是那个人的事吗?”
燕兴左右张望一下,见几个家丁在台阶下清扫炮仗纸屑,便压低了声音道:“小妹你那时可真大胆,跟雕刻工匠搞大了肚于,还想跟他私奔。爹知道以后,就叫三弟带人把那个工匠拐到城外,狠狠的打,重重的敲,就是要把他的腿打断,一辈子爬不回来武昌城!”
燕柔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父兄是如此凶残狠毒!
燕兴又道:“这种事情见不得光,爹的处理是对的,总算保存我们燕家名声,你也平安无事嫁给钟善文。这么多年来,小妹你可是过尽好日子了。”
“那……那他……后来怎么了?”
“谁还管他死活啊?反正他不再出现,我看他早就饿死街头了。”
“我……后来生了一个儿子……”
“邢个死小子啊!”燕兴摇头笑道:“你两个儿子都成材了,还管那个杂种?”
“大哥,他是我生下来的,不是杂种!”
燕兴被燕柔愤怒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道:“反正是一个该死的小子,既然堕胎药打不下他,生下来又不能见人,当天四弟就拿出去埋了。”
“埋了?活生生埋了?”燕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我也不知道,你写信到京师问你四哥好了。”
燕兴突然有点害怕,这二十多年来,小妹的个性已经磨得温婉柔顺,怎么此刻她的眼神又像过去一样激狂呢?
他啜了一口口水,好象是安慰自己似地。“小妹,你刚刚也说,事情过去就算了。爹和我们兄弟都是为你着想的,你就安分当你的钟家主母吧!我进去找妹夫聊聊,晚上大家还要到许府喝个痛快呢!”
燕柔呆立原地,思潮汹涌,难以平息。
她的父亲和兄弟们当官久了,习惯判定别人的生死去留,而她和于笙的下半辈子,就让父兄给判死了。
原来是她错怪于笙了,他不是无情郎,他是被逼得离开她啊!
她还记得那时,于笙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使我是一个贫穷的竹雕师傅,但我有一双手可以赚钱,我绝对可以给你幸福!
这不也是阿樵那孩子的神情吗?
她蓦然醒悟,心头大惊,她绝对不能……不能再让蝶影重蹈她的覆辙!
“阿康!阿康!”她唤着正在扫地的家丁。“快帮我备轿,快!还有阿福你,你去找小春,叫她快去城北找叶嬷嬷,小春知道地方的。”
“大夫人要去哪儿啊?”阿康边跑边回头问。
“我去许大人家,我不能让蝶影嫁给许念青!”
“嘎?!”所有听到的人都楞住了。
喜气洋洋的唢吶响彻云霄,锣鼓乐声穿越大街小巷,一群又一群的大人小孩挤到许巡抚的大宅前,想要一睹许钟两大家族联姻的盛况。
许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