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他怡然被拒于门外。他一个人独坐在长廊的尽头。
三天来他就没吃没睡,长了满脸的胡渣。强打起精神处理公务之余,就是往医院跑。罗家人不想看到他,他只能远远的待在护理站附近的等候区,整夜坐在冰冷的塑胶椅上。
是的,他待在这儿第三夜了。
“先生,请你回去休息吧。”中年的护士长走过来,和气地劝他:“在加护病房里,二十四小事都有医护人员照顾,监控,罗小姐的情况是第一天最危险,这几天只要稳定下来不感染,等积水清理干净之后,就会停药让她清醒,你明天早上再来,情况还是一样的,何必坐在这里呢?”
“我回去也睡不着。”席承岳老实说,一面苦苦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个男人即使如此邋遢,看起来还是非常有魅力;而且那双忧郁的眼睛,是在令人不得不心软。护理站的小姐偷看他好几天了,都对他的深情感到心折。
“你跟罗小姐感情很好吧?”护士长说:“家人、朋友都很关心,罗小姐一定是很好的女孩子。”
一个外人的话,突然就这样打中席承岳的心。他的眼眶突然一热。
“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讲到后来嗓子哑了,再也讲不下去。
护士长了解地拍他的肩,无声给他打气,然后便离开了。
席承岳撑着头,用力闭上眼,阻止自己流泪的冲动。但眼前却一直出现她温和恬静的神情,带着英气的五官,眼眸却永远那么温柔,从来不曾大声为自己争瓣一字一句,只会像牛一样默默耕耘,只会急得哑口——
回忆排山倒海而来。他们高中在楼顶的初遇,年少单纯时难以磨灭的互相吸引,想尽办法就是要见面,牵着她的手在闹市中惶惶然的游荡……没有她的日子是如此苍白。他出国前夕的重逢,两人如火般烧起来的依恋与纠缠,她婉拒他求婚时的为难与矛盾……
他独自离开台湾时,对她有着怨恨;到后来,那股怨恨却慢慢被时间淬炼成单纯的思念。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孔,有美丽的,有可爱的,有时髦的,有典雅的……只要不是她,都象浮光掠影一样,无法在他心中驻足留存。
当什么狗屁绅士呢?保持什么鬼距离!自尊如此可笑。
为难她也好,逼迫她也好,他再也不要放开她,不要再尝这种痛苦的滋味了。
他想起可茵转述过赵英展的话——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但是,到时底有多少可以这样任性挥霍?
突然,有双小手伸过来,在他微微发着抖的膝上,放了一颗糖。
那糖已经被捏在小手手心不知道多久了,包装纸都皱掉,糖也融成软软的。
席承岳抬头,模糊视线中,只见一个绑着马尾的小不点儿站在他面前;小小脸上戴着粉红口罩,遮去了鼻子跟小嘴,只露出刘海底下如钮扣般的圆圆眼睛。
“叔叔在哭哭吗?”嫩嫩的嗓音隔着口罩,听不大清楚,不过席承岳还是听懂了。
“嗯。”在这么纯真的眼眸注视之下,他无法说谎。
“叔叔乖。吃巧克力。”小手拍拍他的膝盖。
“这是要给叔叔吃的?谢谢甜甜。”他的心就象那颗糖,几乎要融光了。
“不客气。”说完甜甜丢下他,转身咚咚咚地跑了,扑向妈妈,马尾甩得高高的。
罗大嫂一手牵着也戴着迷你口罩的蜜蜜,正向他起家过来。她点了点头。
“她们沙着要来看姑姑,每天从睡醒就吵,吵得没办法,只好带她们来。”大嫂说。“不过虽然有口罩,医院也不是小朋友该逗留的地方,我们要走了。”
“那你们看到可茵了吗?”
“远远看了一眼,没让她们太靠近。”
“她……她怎么样?”
“姑姑在休息。”甜甜告诉席承岳,小手指向加护病房的方向。“她起床以后就可以跟我们玩了。”
“对,所以我们也要赶快回家睡觉,起床才能看到姑姑。”大嫂哄着女儿:“你们跟叔叔说,快点回家休息,明天就能看到转到普通病房的姑姑了。”
“叔叔回家休息!”甜甜立刻大声转述。
席承岳抬头,憔悴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一丝丝希望之光。
“可茵她明天……”
“医生说情况已经稳定,积水也处理干净,可以拔管了。”大嫂温柔地说。“你明天再来,可茵应该就清醒了。”
他的喉头哽住,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眼眶又是一热。
“叔叔,不要哭哭。”这次居然是蜜蜜小小声地安慰着。
蜜蜜虽然胆子小又害羞,但非常心软,看到叔叔这样,小孩都有动物性的直觉,知道他也为了他们共同心爱的人在伤心。
她大着胆子伸高手,轻拍了拍叔叔的膝头。“叔叔乖。”
“谢谢。”他握住小手轻吻一下。“跟叔叔说bye…bye。”
“阿嬷说,在医院不可以说bye…bye。”甜甜义正辞严指出。
“是叔叔不好。”席承岳诚挚地说:“叔叔知道错了。”
“下次不可以喽。”嗓音好甜、好稚嫩,让人听了,忍不住要微笑。
真的,知道错就好。下次不可以喽。
第10章
当罗可茵完全清醒之际,不是很确定自己在哪里,所以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魄天花板,中央有盏日光灯。
视线往下移,墙壁也是白的,什么都没有;再下来有一架电视,声影晃动,看不大清楚是什么节目。
她第一句话,就是以嘶哑至极的嗓音,喃喃问:“现在……几点?”
“下午五点半。”视线中出现眼眶红红、但面带笑容的母亲。“你觉得怎样?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全身都不舒服,好象骨头全部移位,五脏六腑都被丢到麻辣锅里煮过,偏偏四肢都麻麻软软的,完全使不上力。
她还是想要起身下床。努力了半天,喘得眼前都发黑了,还在挣扎。
“你要去哪里?要上洗手间吗?”妈妈急着扶她。
“要去天喜。”她喃喃说“我跟学长约两点半……”
“可茵!”罗母又气又心疼。“你哪里都不准去。乖乖躺着。”
“可是我们约好了……”光这样的小动作就让她累得靠在妈妈肩头喘气,还眼冒金星,全身力气象是破了个洞,全漏光了。
“那是上礼拜六的事。今天已经星期四了。”
“今天是……星期四?”罗可茵眨了眨眼,完全不敢置信。
她的记忆只到上周六早上,因为背痛严重加上喘不过气,身体极不舒服,到医院去挂急诊。医生安排检查,她躺下之后就没再起来了,整个昏睡过去。
说是昏睡,倒不如说是昏迷。接下来又在药物作用下,一直没清醒。只记得自己不停作梦,但梦的内容也完全不记得了。
生命中出现了一段空白,这感觉非常奇怪。她是运动选手,却无法自由操控自己的身体四肢。更奇怪什么都没做却累成这样,奇怪至极。
在母亲的坚持下,她躺回床上,整个人混乱不堪。
所以,她失约了?
“妈妈,我要打电话给学长。”躺没几分钟,她又想爬起来。只不过身体实在太虚弱,肌肉又非常僵硬,才动就狂喘,上气不接下气。
“讲句话就喘成这样,忙着打什么电话!”母亲非常不高兴,“学长!学长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搏命?等你好一点再说。他如果有诚意的话,就会自己来找你了,你不用这么紧张。”
可是她真的很紧张啊。因为药物作用的关系,她的思绪混乱不堪,唯一清楚的念头就是,她要找席承岳——
所以就算全身都在抗议,她还是努力忍着育要爬起来。罗母看了又心疼又有气,硬是把她压回去。
“图书馆,学长下课在那边等我,我要去……”她的记忆,突然又跳回多年前,还是高中时期。
“可茵!”
结果母女俩上演了好几次猫抓老鼠。猫都生气了,老鼠还是继续试图逃跑,中间还穿插着令人哭笑不得的胡言乱语,惹得猫妈妈气到想请护士小姐拿夜束带来,好把女儿绑在床上。
“不准这样。你还要让妈妈操心多久?”
做母亲的这句话是尚方宝剑,宝剑一出,谁与争锋?罗可茵再急,也只能乖乖的躺好。而她也真的没体力,马上又昏沉沉的昏睡过去。
傍晚,在罗家众人的苦劝外加医生的保证中,已经疲惫不堪的罗母这才愿意回家好好休息一晚。要不然可茵刚开始好转,寸步不离的母亲说不定就病倒了。
当然,就算母亲离去,还是有哥哥在旁陪伴。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睡醒醒。中间某次醒来,发现在床边闲闲翻书的,从大哥变成大嫂。
“咦?”
“会馆那边有点事,你哥回去处理。”大嫂笑咪咪的放下书,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来,这是甜甜跟蜜蜜画给姑姑的卡片,我答应她们一定会帮忙交给你的。”
卡片一打开,还没来得及看两位侄女极具艺术涵养的抽象画,另一张折起的信笺又递到她面前。
“还有这个。”大嫂说。
信纸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写满了内容,而且竟然不是电脑打字,是席承岳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罗可茵头晕眼花,根本看不大清楚上着写了什么,第二张又来了。
然后是一张,又一张。大嫂象是变魔术一样,从包包里变出了好多张信纸,都折得一模一样,摊开了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内容。
“大嫂……”罗可茵很没力。“可不可以,一次全部拿给我?”
“那可是有照时间顺序的,一天一封。人家都这么用心了,我怎么能随便塞给你算数呢?”脑袋有时拐弯抹角得让人费解的大嫂笑着解释。
然后,真的象魔术师一样,大嫂在离去之前,把席承岳变出来了。
当他在病房门口出现时,罗可茵又开始看天花板,看墙壁,看电视。她想确认自己不是又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中,还没醒来。
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席承岳已经来到她的床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带着微微的笑,眼神很温暖。
他的手也是。暖暖包握住她因为循环不好而有些冰凉的手。
“学长……等我……”她急急脱口而出。“我有事情跟你说……”
席承岳的微笑更深了。他没等她,是因为他主动来找她了。
“不是说不准你减肥吗?怎么瘦这么多?”一开口,又是那熟悉的笑虐。
他还说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憔悴样。罗可茵傻傻回答:“学长,你的胡子该刮了。还有,你的眼睛好红,都是血丝。”
两人相视一笑。真的是在比惨的吗?
“别多说了,你先休息。”看她讲句话就辛苦成那样,席承岳即使再想跟她多说几句话,也舍不得了。
“可是……我真的要跟你说……你不要不听……”
不要又负气离去,不要又保持距离,请听她说,她要把一切心情说出来——
他握紧她的手。“等你不喘了,再慢慢说。不用怕,我不会走的。”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人好安心,所以她真的又累极昏睡过去。
待她迷迷糊糊再度醒来的时候,席承岳也真的还在。
天花板、墙壁、电视、学长。嗯,不是梦。
他一定也很累了,趴在床沿假寐。他的发已经长到可以披散在她手臂,痒痒的。发质又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