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刘脸上的闪烁的大眼镜让我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好吧,真是拗不过你。其实,我和她上高中时就是同学。”
瞎刘虽然一向沉默寡言,但说起话来总是很直接、很干脆,这也是我把他与普通书呆子区分开来的一个要点。瞎刘仔细地回忆着,慢慢说道:“高中的时候她是个很开朗活泼的小姑娘,就像她刚上大学时那样。但是上大学后的第一次同学会,她的神情就开始有些忧郁了。以前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能说能笑,但那次她很早就离开了。后来我问过她,她也不告诉我原因。”
“那后来呢?”我饶有兴致地问道。瞎刘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讲道:“大二寒假的同学会她没有参加。我和另一个高中同学上门去找她,她连门都没出,只是说身体很不舒服,实在是不想去。我们也不好太勉强她。到了这个冬天……”瞎刘的眼镜忽然闪了一下。他似乎突然发现什么似的说道:“你还在怀疑陈雯雯的死因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感觉你暗地里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我的高中同学都很为她的死难过……但大家都觉得她不是这种会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所以,我也一直在为这件事感到奇怪,只不过没有说出口而已。”瞎刘急促地说着。他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是在下决心似的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家那个小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也很少有外地人到我们这里来。但在春节前后,我偶然间却在家乡的车站看到了一个外地人,他正和陈雯雯在一起,举动亲密得似乎超出了一般人的范围。他们没有发现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我很吃惊,因为按理说这个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这也许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事情,虽然这很明显是一份确凿的证据。我奔出宿舍,脑袋里嗡嗡作响。我真的想不到那个如此和蔼可亲,充满热情和朝气的人竟然与这个冷酷残忍地将陈雯雯逼上407窗台的人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天空依然阴沉,间或有几只孤零零的鸟儿拍着翅膀从头上滑过。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才筋疲力尽地靠上路边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这个结果却实在让我无法接受,这其中的反差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又喘息了一会,一股无名业火慢慢地从身体的深处升起:原来所谓的善良和友好、亲切与平和都他妈的是装出来的——这个人费尽心机隐藏在人群之中,摆出一副令人尊崇、受人爱戴的嘴脸,却做出了这么卑鄙的事情,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伪装弄得如此光鲜!我可以忍受屈辱,但我不能忍受被人欺骗!
想到这里,我狠狠地咬紧牙关猛捶了一下树干,大步向回走去:李正梁,我看错你了!我会让你得到应有的下场的!
宿舍里一片空空荡荡,瞎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一下倒在床上,正在努力平息心头的怒火,墙上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我一把扯下电话:“喂?哪个?”
“到树林里来,我有东西给你看。”果蝇简洁地说完就挂掉了。我顾不上多想,立刻跑了出去。
果蝇微微颤抖着的手里拿着一张褶皱的白纸,上面是一片凌乱而秀丽的字迹。她等我的呼吸彻底平定下来之后才把纸递给我:“我从陈雯雯的一本旧书里找到的。你看看吧。”
我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那张纸,仔细地读了起来:
“你好:
无论你是谁,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恐怕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父母,对不起那些关心我、爱我的人,我更对不起我腹中的胎儿,我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也无情地扼杀了他。然而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如果我继续活下去的话,我与另外一些人将承受无比的痛苦,而带给我痛苦的人只会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窃笑。我恨他们,是那些人逼得我最后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连我自己都要唾弃,都要背叛的人。我不想这样,但事实已然如此,不由得我做出其他的选择。
我怀念我曾经拥有的美好与快乐,我也怀念与那些单纯善良的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但这一切已经永远不再属于我,我的青春是那么短暂,连一丝一毫的喜悦都没能给我留下。我恨那些肮脏的杂种,我恨他们。
这世界上永远也没有公平存在,我理解这一点,但上天给我的欢乐未免太少了点。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能够用一双罪恶而污秽的手拥有幸福,而别人却只能在他们的淫威之下饮泣。这一点我到现在也没能明白,以后也不会明白了。我不能说我是无辜的,但我可以说至少我的心灵深处,还是有纯洁无暇的东西存在着的。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永远也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
我爱那些轻灵飘舞的文字,我爱蓝天白云,我爱这世上所有的生命。然而我即将放弃这爱与被爱的权利了,因为我已不再拥有任何希望。
无论你是谁,如果你认识曾被我伤害的人,请代我向他们致歉。如果你认识曾经伤害我的人,请向他们转达我的诅咒,我永远也不会放过他们。
从生向死易,由死往生难。向死而生,我所欲也;因生而死,我所痛也。
陈雯雯“
我大大地喘了口气,又看到白纸的最下边还有一些潦草的小字:
“又及:如果你还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在主楼407教室最后一排的暖气与墙壁之间有我的日记,你会明白是什么杀死了我。还有一盒磁带,那是断绝我最后的希望的人所说的话。我不怪他,他只是骆驼背上最后的一根草。但我恨他,我无比地恨他,因为他不敢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使我写下了你看到的这些东西。
以上。“
我抬起头来望着果蝇,她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哀伤,就像高加索深邃的冰湖水那样使人的心灵不由自主地破碎。
5。5 遭遇
“事不宜迟。”我将陈雯雯的遗书叠起来揣在口袋里,“我们现在就去407把陈雯雯的日记取出来。那个教室马上就要完全封闭,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要把这些杂碎的真面目在人们面前彻底地揭穿。瞎刘刚才已经告诉我罪魁祸首是谁了。”
果蝇没有太多的惊讶:“果然是他?”
“是的。我们走吧。”我再也不想多说一句,抓起果蝇的手奔出树林。天近黄昏,残阳如血。即将陨落的太阳用最后一分力气将光芒散播在大地上,似乎要竭力清除这世间隐匿在黑暗中的丑恶与肮脏。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主楼里仍然如往常一样人迹稀少。我和果蝇蹑手蹑脚地从楼梯口摸上来,看看左右无人,才向407的门口望去。那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木板,走廊的窗台上还放着几根铁钉,看样子校方这次是要下决心将这间诡异的教室彻底废除了。我深吸一口气,迅速地冲到门前,一把撕下封条——运气不错,下面没有上锁。
我推开门走进屋子里,里面仍然是一片东翻西倒的残破景象。二鬼的教案还摆在了无生气的讲台上,封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地上到处散落着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果蝇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跟在我后面,不时将前进路上的小障碍物用脚尖拨到一边。我一路跨越损坏的桌椅与破碎的玻璃,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响声。
目的地终于到了。几张桌子挤在最后一排的暖气旁,我把它们一一拉开,走上前去向墙壁与暖气之间的夹缝窥视。一个小小的包裹安静地挤在那里,似乎是一个报纸包成的小包,外面裹着一层塑料袋,最外面用纤维绳翻来覆去地缠了好多圈。在小包上还松松地搁着另外一个系得很结实的小塑料袋,看起来里面的东西蛮小的。果蝇看到我示意的手势,也凑了上来向里面仔细地观察着:“果然在这里。好象放得很深,我们怎么才能把它拿出来呢?”
我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想办法将手从上面的夹缝里伸进去。那缝隙实在很窄,我的小臂很快就被卡住了,手指尖勉强触及了上层的塑料袋。我用力将胳膊向下推着,直到骨头感到钻心的疼痛,然后用力地摆动着手掌,那个塑料袋翘起的一线边缘终于落到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只够着了这个。下面应该是放日记本的包裹,的确放得很深。而且即使是拿出来,看那缠得很结实的纤维绳我们也毫无打开它的办法。”我拼尽全力将胳膊拔出来,手里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塑料包裹。小臂上已经被擦破了两个口子,翻卷的表皮下露出嫩红的真皮,隐隐有血丝渗出。果蝇伸手拍掉我身上的灰尘,焦急地看着我:“那怎么办?”
我将另一只手伸进裤兜想去掏我的“旅行者”,却摸了个空——大概是丢在宿舍的床头了。我一时顾不上那么多,干脆奋力将塑料袋的外层撕了开来。四层袋子的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硬塑料盒子,里面躺着一盘采访机磁带,上面还贴着干干净净的标签。这就是陈雯雯遗书中所说的证物了?
“你能弄到放这种磁带的家伙么?”果蝇迅速地点了点头:“我有,在宿舍里。”我斟酌了一下,很快地说:“这样。你回宿舍去把你的采访机拿来,顺便到我宿舍去把我的瑞士军刀要来。我在这里继续想办法弄这个日记包。你拿到了东西之后立刻到这里来,如果在这里没看到我就去树林那里咱们的老地方等我。我们就在那里汇合吧。”
果蝇点头,拔脚刚要走,又转回来望着我:“你……”“我没事的,你放心。”我将她柔软的身体拉进怀里,在她的樱唇上印了一记,“快去吧。”
“我爱你。”果蝇抱住我喃喃地说。然后她放开我,飞快地冲出了教室,急骤的脚步声很快地在楼道里消失了。
我呆了一会儿,回味着那简单的三个字,然后猛拍了一下脑袋,继续想着如何把那个日记包弄出来的办法。想了好一阵,我的眼睛瞄上了躺在旁边的一把椅子:“就这样吧。”
心动不如行动。我抄起一把椅子狠命地向地上砸去,结实的木头把我的手震得生疼。我定了定神,继续将胳膊抡圆了猛烈地砸着。几次三番下来,在虎口被震裂的同时,一根椅子腿如我所愿的那样卡嚓一声断裂了,我收势不住,差点摔倒在地。
“这下就好办了!”我拣起椅子腿向夹缝里捅去,手上很快就感到了阻力。我又加了把劲,手臂一点点地深入,棍子上碰到的阻力越来越大。不知道耗了多长时间,直到那个日记包从暖气下边露出了边缘,我才赶快摔掉手上的东西,趴下去双手用力拽住它,把它彻底拉出了夹缝。日记本包得很仔细,上面的纤维绳绕得盘根错节,打了不只一个绳结。
天空中还残留着少许的光线,黑夜即将再次统治大地。我将那个小包抓在手里刚想站起来,却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屋子里还有其他的人!我刚才实在是太入神了,竟然没有发觉有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进入了房间。
我慢慢地回过头去,那个人果然就站在门边。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昏暗的光线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孔,但他的声音仍然使我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
“你在找什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