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正宇走回书桌边,挂起了老花眼镜,然后拉开桌子的大抽屉,拿出一本杂志,将之翻到特定的一页后,抬起目光直视李富凯,然后走回年轻人坐著的木藤椅边,将杂志递了过去。
“你认识这个人吗?”罗正宇比了比杂志上那个身著考究晚宴服的男人特写照。
李富凯瞟了一眼《欧洲经融快讯杂志》,瞄到那篇长达五页的人物特写报导,内容是用英文撰写的,而他可以倒背如流了。但他只给罗父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认识。”
“你有孪生兄弟吗?”
“据我所知,没有。只有一个兄长,已在三年前因车祸身亡。而那张照片是去年十月在日内瓦一个演讲会上拍的。”
“那你就是照片上的人罗?”
“没错!”
“这本杂志是罗曼一个礼拜前带回来的,原本是属于一位商人所有,他定期会找罗曼看牙,凑巧上礼拜六等门诊时在翻看,被罗曼见到,硬是给人家强要回来。我的英文又不太灵光,只有靠罗曼翻译给我听。看样子,你的金融及期货事业做得相当成功,在欧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谢谢。”他无动于衷,倒是担心的问了一个问题:“她不知道吧?”
罗正宇摇摇头,让他吃了定心丸。
“你住的那幢大屋虽然老旧,外观看来藤葛丛生,但是屋主是位名叫李介磊的企业家。你跟他的关系是──”
“爷孙。”
“所以你就是我女儿口中的那个──”
“暴君总经理。”
“而她还不知道?我这个傻女儿似乎有点儿迟钝。”罗正宇忍不住蹙起眉头。
“她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了,再加上我的误导……”他接著就把他和罗敷如何相遇的事照本宣科地讲出来。“她认为我是一个敦厚木讷的人,对此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你就真的是她心目中的意中人的话,不仅她该悲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会为她捏把冷汗。”罗正宇转过身,无奈的摇摇头。“她从小就是个老实、不耍心机的娃娃,为了那个名字吃了不少闷亏。每每吵不过人家,就是罗兰出面把‘理’字抬出去,替她挣回点面子;打不赢人家,则是罗曼出面,亮出拳头修理那些爱恶作剧的小男童。但很奇怪,尽管这样过分的保护,她还是没有被宠坏,反而更加善解人意。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她太主观,习惯以外观来取决一个人的好坏,凡事皆以二分法来定论。她对外表姣好、西装笔挺、打扮光鲜的人有强烈的排斥感,反而认定一个可取的人应该是老实、不懂应对、不注重外表美丑的人。这点你该是很清楚了,因为你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典型。”
“讽刺的是我不是,我的天性里可没有任何一项她看上的美德。”他自嘲的说。
“谢天谢地!我和内人也不奢望你一定得具备这样的圣人美德,因为它帮不上罗敷的忙。她需要的是能协助她看清方向、给予她正确指引的伴侣。我们只求她能幸运的嫁给一位肯善待她的人。”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办到。”李富凯的口吻铿锵有力。
“你对自己相当有把握,这大概是你见多识广、圆滑、又擅于交际的原因吧!”罗正宇轻描淡写的带过,毕竟口说无凭,而眼前的男人又非常懂得应对技巧。
“我并非盲目的对每一件事都抱著必成的态度,只是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力罢了。实不相瞒,我的童年生活与青少年生活是大相迳庭的两种世界,前者是一般儿童该有的圆满、快乐与温馨,而那已经是好远好远的记忆了!后者则是家庭破碎的孤寂。生长在这种家庭里,我挣扎多时,若不肯定自己的话,早就被别人否决掉了。至于你方才提到的圆滑、擅交际,我得说那并不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而是被磨链出来的。坦白讲,见府上和乐相处的融洽气氛也勾起我童年的回忆,那也是我天天走访府上,叨扰您的原因之一。”
罗正宇思量他的话,想著罗敷单纯的个性,不禁犹豫。“你似乎是个相当复杂的人,我怀疑是否曾有任何人探进你的内心深处?”
“是有一个,”李富凯的唇角慢慢地扬起。“就是令瑷。请别问我她是如何办到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坚信我有那些她看重的择夫标准吧!即使是假装成老实、忠厚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你已年届三十五,以你日前事业有成、相貌堂堂的条件,异性缘的机会应该不少。你……不介意我探问你这方面的私事吧?”罗正宇目光炯炯地直视李富凯,看著对方不曾移转的眸子,想从中得到答案。但对方隐藏得相当好,丝毫没露出羞愧或逃避的神色。
“你是该问。我在大学时荒唐了几年,入社会后收敛不少,年过三十后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婚。但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忙碌的工作使我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闲情逸致耗在韵事上。”
“少年哪个不轻狂!但是你的婚姻纪录实在今人难以释怀,尤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听来更是提心吊胆。”
“我不怪您,”李富凯理性的接受他对自己的不信任。“我原本也打算放弃追求令瑷的念头,但却办不到。老实说,论相貌,漂亮得令人一瞟惊艳的女人我见过不少,我并不是因为看上她的美色才喜欢她的人,而是她的那份善心触动我的心弦,我愈是跟她相处,她就是愈深入我的骨髓,我恐怕是认定她了。”
“你口才极佳,但从头至尾没提过一句‘爱’。难道你不相信爱?”
“我并不否定爱,爱有很多种,父爱、母爱、友爱、师生之爱……一旦数起来,不胜枚举。我只是不认同情爱罢了!”李富凯缓慢道出自己的看法。
“而你要我答应你,让女儿嫁给你?你似乎挑错日子来了!”罗正宇怃然责难,他个人是相当欣赏李富凯的,却没料到他的爱情观竟是如此的灰暗愤世。
“就算我挑个黄道吉日来跟你提亲,答案还是一样。我虽然不认同情爱,但是我对令瑷的‘关心’绝对超过‘爱的魔力’。爱会变质,情感也会移转,而魔力更是容易消失。我说过了,我跟她并不是一见钟情,但我对她的关心从初次接触至今是有增无减,这份关心会是我给她一生呵护的有力承诺。如果你肯的话,不妨把它们看做同一回事。”
“你是要我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出一个平衡点罢了。你认为爱是幸福婚姻的要素,而我则是将关心放在首位。人的观念不尽相同,但是若目标一致的话,我不认为我的想法有任何该遭受质疑的待遇。”
“照你的逻辑推论,话说得是颇有理。我也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这个做父亲的意见。如果今天你我互换立场,有人上门提亲,请求你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个人隐瞒真实身分,姑且不论他是富是贫,又有两次破裂的婚姻纪录,除‘关心以外绝口不提爱’的话,你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不会!”李富凯果决的回答他,但很快地又补充说明,“但是我会让我女儿做选择,因为要嫁人的人是她,不是你也不是我。罗敷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时已经可以独立自主,这是环境逼得我如此。她今天会有这样的个性,也是环境使然,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要替她操心到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不幸让她失望了,我也会想个法子再激起她的希望。”
罗正宇再次看著这个口才雄辩的男人,无奈的说:“但愿如此!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你就是她恨了老半天的人呢?”
“我会让她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真相自有大白的一天,你也许认为自己可以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婚姻生活里,但是我得提醒你,关心也是出于爱,是一种爱的表现,而信任更是婚姻本质里不可缺乏的要素。我只希望你别固执己见,而吝惜给予罗敷这些你认为不值一文的东西。”
“也许她能教会我爱及信任也不一定。”他心血来潮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你不是很卖力地在说服我,让我信服你是适合她的终生伴侣。”罗正宇挑起眉,半质疑的下了一个结论。
李富凯笑了起来。先前僵持不下的气氛因他这一朗笑,顿时一扫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谈生意,因此才将自己的看法全盘托出,我没料到这也会是个问题!”
“她若跟了你,我看问题会是一箩筐。”
“您是首肯这门亲事了?”
“你有打算让我说‘不’吗?”
“我的确是没有那个打算。”
“你们的婚事到头来还是得公开,一旦公开后,你的谎就圆不住了。你打算如何做?”
“我打算公证结婚,不大肆宣扬,等瑞士的交接业务告平稳后,再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婚俗我不是很清楚,所以您直说无妨,大、小聘我也会一并弄妥──”
“这点你多心了!我们家没有什么习俗可言,只盼她嫁给你不受累才好。这样吧!何不等你回国后,再登门造访,那样也许可以让我看看,你对她的关心是否还是有增无减?”罗正宇尝试著推托。
李富凯看著未来的丈人耍著迂回之术。“我也是怕夜长梦多,才提出如此唐突的请求,抱歉我表现得太急著当你的女婿。”他打趣的说,眼神中闪烁著意有所指的光芒。
“我看你根本是急著想当她的丈夫、为我添孙吧!”罗正宇反损了一句,点破李富凯的言下之意。也许他还是没错看这个李富凯,他应该是爱著罗敷的,只是这个年轻人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罢了。“你府上长辈的意思呢?”
“他老人家没意见,全权由我作主,但是我家人口相当复杂,所以找也没打算让他们全知道。”
“有多复杂?”罗正宇心有余悸地问。
李富凯坦然的说:“我父亲有三个姐妹,虽然早都嫁了出去,但三不五时还是会携家带眷回家小住,这一小住不是一季便是半年。我小时候每年回家探亲一次就受不了,我也不会让她去受这种冤枉罪。”
罗正宇犹豫了半秒,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希望你别宠坏我女儿才好。”
李富凯愣了一下。“您这话的含意我就不是很了解了!”
“我不管你前两次的婚事是怎么搞砸的,但是婚姻绝对不是儿戏,你那套‘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时髦做法可不能用在罗敷身上。就你真想娶她的话,我有两件事想说在前头。”
“您请说,我衡量看看。”
“第一,家中的事由她打点、料理,毋需花钱请佣人,就让她过著一般人家的生活。”
李富凯真是呆掉了,他没料到准丈人竟提出这种要求。“这事容易商量,但就不知你的用意何在?”
“很简单!我们家虽是小康之家,但她从小也没碰过多少家事,这是我和内人的错,反倒得推给你做,你让她学著照顾自己,对她日后有帮助。”
李富凯闻言点头,深知罗正宇还是顾忌他会花心甩了罗敷,但他不怨天尤人,今天若不是碰上像罗正宇这般讲理的父亲,他早被撵出门了。“那第二件事呢?”
“永远不要让她淌著泪进到我家门槛。”
“我尽力而为。”李富凯郑重的给予承诺,随即又好像想到什么事,转口就打趣的问:“但如果是我哭著进你家门槛,这又怎么办?”
罗正宇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