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尚理看得出来夏盈玥对父母滴水不漏的控制颇有微词,不反抗不代表她喜欢当“高龄”二十岁的小孩。
笑容冻结在唇角,愁怅爬上夏盈玥的眉梢。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代价是要乖乖的,不能有太多意见、不能去父母不放心的地方玩、不可以太早交男朋友、不能不做父母要她做的那种孩子。
二十年了,除了额头上“模范女儿”的正字标记外,在这段不算短的岁月中,她似乎不曾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夏盈玥心里愈来愈冰凉,鼻子酸酸的,难过得快哭了。
穆尚理讲的话一句比一句更狠,“所长规定不能穿比基尼,你就只能穿连身泳装,你敢说自己不是绑在妈妈围裙上的小宝宝吗?”
她妈妈从不下厨,好像也没穿过围裙耶!
思前想后,在心中琢磨良久,夏盈玥似乎想通了一个关键点,眉字间的愁悒不复存在,眼眸因微笑而发亮。
“NO,你错了!”
她是吞了豹子胆还是老虎心?竟敢否定他的见解?
穆尚理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她凭什么说他错了?她仗了谁的势头,三番四次挑战他的权威?
“我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不敢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淤积油脂的松垮肥肉,并不是因为爹地的禁令才不穿比基尼。”
如果有他那种古褐色的肤色和结实的肌肉,在不违背善良风俗的前提下,叫她光着身体逛大街都成。
“但是,我在心灵上不怕裸露。爹他妈咪只能控制我的行动,但不能约束我的思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夏盈玥笑吟吟地说出独门见解。
穆尚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听见心灵裸露的说法。
这话什么意思?“
夏盈玥先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清洁溜溜,就在穆尚理等得不耐烦、快要发关的前一秒钟才问道:
“你不喜欢欠人情,对不对?”
“没错。”
这又不可耻,甚至被现代社会视为美德,穆尚理大方承认。
夏盈玥接着又问:“一旦欠了人情,不知道债主什么时候会来催讨,那种心理上的负担和不确定感让你很不舒服吧?”
“那又如何?”
事实如此,似乎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你和我相反,行动自由,但心灵不自由。”
夏盈玥很同情地说道:“朋友本来就是互相扶持,人情更是如此。你帮我、我帮你,感情本来就是欠来欠去,我允许你随时来找我讨情,把一颗心包裹得密不通风,它会窒息的。”
穆尚理完全不能接受,冷笑道:“你哪听来这种谬论?”
夏盈玥再一次挑战对座伟岸男子的权威:
“哀莫大于心死,无法付出感情比不能自由行动更可悲。”
眉间煞气凝聚,心中一把怒火烧到顶点,熊熊烈焰将穆尚理对夏盈玥残存的一点好感燃成灰烬。
深藏心底的仇恨,因为她无心的一席话,猛地里又翻了上来。
她没有资格限他谈论感情!
曾经,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
一家五口,平凡而幸福。
他以为父母的爱会一辈子守护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亲情一点也不昂贵,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天伦梦碎!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庄富强背了三条人命,他只盼能够割了姓庄的脑袋去爸妈大姐坟上祭拜,安慰亡者在天之灵;但在夏振刚的阻挠下,这个心愿成为永远无法完成的痴心妄想。
庄富强比大多数人都正常,绝对没有精神耗弱,穆尚理永远忘不了他杀人后的邪佞狂笑,只有冷残的凶手才会发出那种笑声!
夏振刚故意捏造鉴定报告也好,真心相信被告无辜也好,总之他让穆家三条人命沉冤难雪,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他们姐弟力量薄弱,不采用非常手段,想都别想扳倒在法律圈拥有呼风唤雨能力的夏振刚夫妇。
想撂倒夏振刚,远观事务所是最方便下手的地方。但它是东亚首屈一指的顶尖事务所,经验丰富的律师尚且不得其门而入,刚出道的菜鸟律师根本没机会一窥堂奥。
有办法想到没办法,最后穆崇真只好下嫁大她三十多岁的老教授,夏振刚素来尊敬这位恩师,靠着丈夫引荐,她顺利进入远观事务所;借由姐姐的裙带关系,穆尚理也渗透进敌人巢穴。
总有一天,法律界再没有他们夫妇立足的地方!
前一秒好端端的有说有笑,下一秒却说变脸就变脸,除了左下胁的弹疤,时好时坏的脾气也是庄富强留给他的纪念。
他在生气,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夏盈玥隐隐觉得他的怒气并非针对自己,看他自光中翻腾着怒气与悲痛,显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刚才他们只是喝咖啡聊是非,纯粹杀时间的交谊活动呀!怎么会引发如此复杂的情绪反应?到底是哪里出岔子了?
夏盈玥放下餐巾,一颗心越跳越快,“小穆律师,我不太会讲话,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你不要介意。”
穆尚理怒气难消,恶狠狠地瞪着她。
夏盈玥看他如此凶狠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极为害怕,她没遇过像他这种反复难测的人。
穆尚理将刀叉往餐盘中央一扔,拿了账单自去结账。
夏盈玥抓了包包跟在他身后,心中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疑团。
她不明白,到底哪里惹毛他了?
难道他真的跟她犯冲?
坐在黑着一张脸的穆尚理旁边位置上,夏盈玥小手紧张得拗来拗去,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他明明有嘴,怎么像闷嘴葫芦似的一声不吭?把话挑明了说嘛!到底她是哪里大大得罪他了?看到对方臭不可闻的尊容,夏盈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穆尚理手一挥,空中小姐立刻趋前问道: “穆先生,有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请尽管吩咐。”
穆尚理哼声道:“还有没有其他的空位?商务舱也可以。”
空中小姐精心描绘的红唇勾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穆先生,真是对不起。本班客机商务舱和头等舱的座位全满,只剩下经济舱还有空位。”
只剩经济舱的位子?他手长脚长,塞经济舱太痛苦。
小狐狸精目不转晴的凝视虽然惹人厌,他还是不打算荼毒自己,飞回台湾要十几个小时,当沙丁鱼可不是说笑的。
到了这个地步,夏盈玥放弃与他修好的可能。
人家都做得这么绝了,再不自动滚开未免太不识相了。
叹了口气,她解开安全带,系好随身腰包,站起来对空中小姐道:“经济舱也没关系,麻烦你带我去。”
身材娇小就是坐飞机的时候有利。
基本上,夏盈玥认为爹地帮她订头等舱机位根本是无谓的浪费,她在经济舱照样坐得很舒服。空中小姐对女客人怪异的要求感到不知所措,习惯性地瞥向穆尚理,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穆尚理本来只是不爽,现在却是暴跳如雷。
“哼!跟我坐一起那么痛苦吗?”
只准他嫌她烦人,轮不到她嫌他讨厌!
不但修好无望,连讲道理的可行性也拍拍翅膀飞了。
夏盈玥叹了口气,难过得直想掉泪。
很多女生叫“美丽”,结果不但不美,简直丑到极点。
名字叫“尚理”的男人,也可以是天下最不讲理的家伙。
夏盈玥想到接下来十几个小时要面对他那张冰块脸,一股寒气就从脚底蹿到脑门,冷得受不了。
她再次提出请求:“麻烦你带我去好吗?”
空中小姐好心地提醒道:“那是机尾的位置,飞机摇晃时很不舒服。而且,是吸烟区,你确定要换吗?”
“我……”
夏盈玥确定两个字还没出口,穆尚理就抢先对空中小姐抬抬下巴。
“别理她。没你的事了,有需要我再叫你。”
空中小姐人面广,知道像穆尚理这样的男人没啥耐性,遇上了最好远之则吉,她立刻开得远远的。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啊?她也是客人耶!
夏盈玥重新落座,系好安全带,略微气闷地说道:“我也是客人耶,她却听你的不听我的。”
难道真如酒保所说,一定要有咄咄逼人的霸气与压迫感,别人才会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吗?可是她做不到呀。
“大小姐,你哪根肠子闪到了?”
穆尚理白她一眼,说道:“买头等舱的位子,却跑去挤经济舱,你钱多的话可以给我,航空公司削翻了,用不着你帮衬。”
夏盈玥忍不住犯了老毛病,纠正他的语病:
“小穆律师,你又错啦!九一一事件发生后,航空业生意掉了三成,很多公司其实是赔钱在做生意。”
穆尚理屡次被她吐槽,怒气几乎又细了出来。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的夏盈玥犹说着:
“很多人预言下一波恐怖攻击将由网路骇客发动,航空公司是第一个箭靶,要搞垮他们不会太难。”
“讲这种话,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穆尚理连眼角也不扫她一下,“恐怖攻击又不是小朋友吵架,发动攻击的一方也免不了要损兵折将,如果不是为了重要理念,他们才不会轻易蛮干。”
“这说的也是。”
虽然和好友叶离欢的讲法差很多,但夏盈玥知道这番分析有理。
“侵入系统、偷取密码、把网站改得面目全非,这只是跳梁小丑的胡闹行径,根本不能算恐怖分子。”
办多了网路犯罪案件,穆尚理很清楚骇客只是二十四小时挂在网路上的无聊人种,他们屁事也做不来。
“网路入侵只适合骇客阴阴的干,恐怖分子却是狠狠的干,除非能够立刻成为报纸头条,否则恐怖分子才不屑去做呢。”
夏盈玥眉尖微蹙,终是不服,提出反驳:“如果他们瘫痪整个网路,一定马上登上报纸头条。”
“那又怎么样?网路挂了,只是不方便,不至于死人吧?”
夏盈玥又想了想,网路兴起只是这几年的事,以前没有它的时候,大家日子还不是照过?网路制造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更多呢。
“所以,你就不必替航空公司瞎操心了。”
见她没再说话,穆尚理得意地笑笑,终于让她闭嘴了。
可惜啊!好景不常,夏盈玥又开口了:“我有一个朋友不这么想,她是你说的跳梁小丑,但她会的不只变魔术。”
她和叶离欢、薛苑威是十分要好的高中同学,人称“怪怪三剑客”,每一两个月,她们就会找个名目相约出来打打牙祭,顺便联络感情。
“哦!她会走钢索吗!跳火圈吗!”小丑的把戏不就这些!
“都不是!”
夏盈玥佯作动怒,捶了一下身旁人的肩膀。
穆尚理一向无法忍受外人的碰触,却意外发现不讨厌小丫头跟他动手动脚,甚至还蛮乐意她跟他打打闹闹。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夏盈玥说话时,一缕缕少女特有的馨香送入穆尚理鼻端,眸瞳中映满她娇美可人的笑容,他一颗心竟有瞬间的迷离,不知到了何处。
什么复仇啦、痛苦啦!全都沉到大西洋去了,只剩下单纯的悸动,胸口怦怦跳动的心奏着原始的爱恋旋律。
老天!他不该叫她小狐狸精的,瞧她多会蛊惑男人!
穆尚理收摄乱七八糟的心神,随口说道:“那她会什么?”
“欢欢可神奇了!”夏盈玥得意洋洋地说道:“她是白帽骇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