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它对她怒目而视,露出了牙。
“快过来——”
这声几近喝令的要求,让它举起粗壮的前足,猛地朝她冲刺。
也许它来是为了吃她,也许它将这当成了挑衅,她不知道,她无法确定,但她也不想走开,她不会让它被抓到,不会让它在野地里流血至死。
绝不。
利箭几在同时又破空,但它无畏无惧,一跳跃上了夜空,落在她身前,可它没有咬她,没有。
想也没想,她抓住了它的脖子和皮毛,在它再次跃上夜空时,翻上了它还插着其他断箭的背,她不让自己想它会有多痛,只尽力闪开,不要压到它们。
它带着她冲了出去,远离身后的追兵,和水边那艘可怕的黑船。
风雨中,她心跳飞快的趴俯在它身上,看见船头那个握着黑弓的男人,他已再次将箭上弦,再次拉满了弓。
可是,这一回,他没有放开弓弦。
她在它背上,就在它背上。
她看不清他的脸,然后他放松了弓弦,压低了箭。
那一瞬,她知道他放弃了,暂时已经放弃。
黑船的速度慢了下来,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心一松,泪已狂飙,飞散。
紧紧的,她环抱着它,将脸埋进它丰厚的毛皮中,任它带着她遁入黑夜,消失在风雨之中。
渺渺的细雨轻轻,温柔得像娘亲的手。
昏昏沉沉的,她在它背上趴着,也颤着,好几次都因为疼痛与倦累,差点抓不住而摔下去,可她坚持的抓着,死也不放手。
它奔跑着,跑过荒野,跳过小溪,甚至游过一条大河,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林,绕过所有途中的村镇与房舍,仿佛它知道,身后的追兵不会轻言放弃,它不曾停下来休息。
然后,终于,它的速度放慢了下来,从急速狂奔,变成小跑步,跟着转为在山林中拐着脚走路。
天亮了。
但林子里还是暗的。
雨,不知在何时停了,连风也静。
她甚至搞不清楚,是它跑得太远,跑出了风雨之外,还是风雨已经远飏离开。
她感觉自己像在摇篮里,它颤了一下,然后狼狈的匍匐摔跌在地上,她被震得摔了下来,手里还揪着它一撮毛。
然后她才发现,它带着她到了一处有着挺拔峭壁和瀑布山泉的山谷里。
她身下的落叶是干的,地也是干的,所以这儿昨夜不曾下过雨,它真的跑了很远。
前方的猛虎,趴在溪水边喘着气,一双琥珀大眼紧盯着她,它试图要重新起身,但却摇摇晃晃的。
阳光下,它的模样看来更加吓人。
它背上的断箭在奔跑时掉了一些,但还有大半都还在,肩胛上的那支黑箭,更是钉得牢牢的,那儿的血干了又渗出新的,将那附近的毛皮都染红了。
当它用力,她可以看见黑箭来回移动,将那儿的伤口弄得更开,鲜红的血顿时如泉涌。
它一定很痛,她光看就在痛,可它依然奋力站了起来,可才走一步,就已又倒在地上。
“够了……”
体力透支,让她全身颤抖,可她还是爬起来,走向它,告诉它,“已经够了……够远了……”
它不肯听,依然喘着气,挣扎着试图起身。
“够了!”她斥喝着。
它瞪着来到眼前的她,生气的张开嘴,冲着她咆哮出声。
热气喷到了她脸上,她屏住了气息,可没有后退,没有逃走。
它恼火的对着她露出白牙,龇咧着嘴。
可她依然站在原地瞪着它,然后她抬起了手,抚着它凶恶的脸,它僵住,可嘴仍在抖,低吼依然在喉中。
“够了……”泪水盈在眼眶,她沙哑的看着它野蛮的眼,道:“你可以吃了我……可是拜托你……别再乱动了……别动了……别动……”
它喘息着,再喘息着,和她怒目而视。
然后,仿佛终于懂了她的话,缓缓的,它不再试图挣扎起身,而是趴回了地上。
刹那间,心头一阵激越,她真想抱着它嚎啕大哭,可它仍伤着,再不处理,恐怕就快死了。
所以她抹去泪水,撕下自己的裙角,看着它,走到它身侧。
当她移动,它跟着转头,回首看着她。
银光慢慢抬起手,试探性的握住其中一把插在它皮毛上的箭,对着它说:“我要替你把身上的箭拨下来,你懂吗?我不是要伤害你,我是要替你止血,懂吗?”
它没摇头,当然也没点头。
她怀疑它真的听得懂,可她必须处理这些箭,清洁它的伤口,所以她轻轻按住了它伤处的皮毛,然后深吸口气,紧紧握住箭杆,用力的把箭拨了下来。
她屏着气息,等着它抓狂。
可它只闷哼一声,没有动。
它没咬掉她的头,没一爪踹飞她,甚至连低咆怒吼也没有,它只是看着她,除了毛皮抽了一下,它动也没动。
她松了口气,连忙脱下外衣压住那伤,再从挂在腰带上的药袋里拿出上好的金创药,替它的箭伤撒上抹匀。
令她意外的,是箭拨下来后,渗出的血并没有很多,她很快发现那是因为那支箭只射入它松软的毛皮,并没有真的伤到它的肌肉;那些斑斓丰厚的毛皮,保护了它。
她一一将它背上的箭拨了下来,有几支在左侧的射得比较深,她拨箭时它不爽的咬牙低吼了一阵,但大部分都还好,可是每拨一根箭矢,都让她心颤手抖。
第8章(2)
一次又一次,她将外衣栽下沾水替它擦拭清洁伤口,一回又一回,她小心替它上了伤药。
这之中,她感觉到它越来越虚弱,它已经不再挺直上身,整个脑袋甚至搁到了前爪之上。
她知道不能再拖延,所以走到了那支黑箭旁。
那支箭,入了骨,比其他任何一根箭,都要插得更深,伤得它更重,因为它不顾一切的奔跑,已经造成那箭伤扩大许多。
她走到一旁,捡来落叶干柴,用火石生火,烧红了几支刚拨出的箭头。
她希望能用迷药弄昏它,至少让它没那么痛,可她没有带到那只牡丹银戒,药袋里也没多的替用品,她告诉自己,反正它这么虚弱,也不能下太重的药,否则一个不好,心跳停了都有可能。
吞咽着口水,她看着已经整个趴倒在地的它,那双琥珀大眼里,满是苦痛,它的气息越来越徐缓,它身上黑黄相间的斑纹,随着它的呼吸而移动,它的心跳和呼吸一样缓慢,她可以看见它颈上的脉动。
舔了舔干涩的唇,轻轻的,她抬手摸上黑箭所在处,它被血染湿的毛皮,那儿的毛,已经被血沾在一起,有些干了硬了,有些还是湿的。
她小心的摸索着,染得满手都是它的血,直到找到正确的位置,确定手不会因为拨箭时的力道而滑动,然后她握住了箭杆。
她知道自己动作越快,它越不会痛。
吸口气,她再吸口气,跟着握紧黑箭长杆,用力一拨。
它不动。
她心头一震,惊慌的瞪着那不肯动弹的黑箭,她的动作,只造成鲜血泉涌,但那支箭,动也不动,连晃也不曾晃动一下,它牢牢的,像钉在石头上。
她惶惶的转头看它,它费力的呼吸着,几乎快闭上了眼。
它插得太深了,比她想像的还要深。
没时间了,她得尽快,不能再让它失血下去,她得拨出这把箭,想也没想,顾不得会弄痛它,她擦去手上鲜血,一咬牙,抬起了脚,压住伤处一旁,双手紧握箭杆,奋力再拨。
但没用,那没用。
它痛得吼出了声来,全身肌肉紧绷,用完好的掌爪,刨抓着大地,长尾猛甩。
她没理它,只是死命的摇晃那根黑箭,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后拨,可是因为疼痛,它的肌肉紧缩着,将它死死的绞住。
它痛苦的咆哮就在耳边轰轰作响,吼得她心头紧缩,她咬紧牙关,只觉眼前事物都变得模糊一片。
她在折磨它,正在折磨它。
好痛,她知道,很痛,她的心痛得快碎了。
可是,箭一定要拔掉,一定要,不然伤处会因为感染发炎而溃烂,那会害死它的——
不,她不放弃,才不放弃。
她发了狠,将手指戳进它身侧另一边的伤处,它湿热的血肉,紧紧包裹着她的手,她用力戳拉着,听到它痛苦的低嚎,差点也跟着哭号出来,或许她真的叫了出来,她不知道。
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它肩胛的肌肉却因此放松了,她成功的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她的手汗湿了,沾了血,握不住箭杆,她拿来残破的外衣包住它,用力再拨。
她可以看见它的伤处变得血肉模糊,她不让自己想那有多痛,不让自己去深想,她将绑在箭上的衣料缠在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踩着它的肩骨,喊出了声,往后用尽吃奶的力气拨。
就在她以为她就要受不了它痛苦的嚎叫时,那支箭终于开始移动,跟着下一瞬,她往后摔跌在地上,手上还缠着那把黑色的利箭。
可几乎在同时,艳红的血满天飞溅,喷了她一头一脸,将周遭所有都染红。
那支箭拨出来时,伤到它了,划破了更多的皮肉。
止血,她得尽快止血。
她匆忙爬起身,砸扯掉手上的长箭与布条,飞快抓起一旁火上已烧红的箭头,一手压着它喷血伤口的周围止血,一手就往它伤处烙。
炽的一声,白烟与焦味,一并上涌。
它痛得哀号起来,甚至弓起了背。
她差点吐了出来,但她没那个时间去吐,甚至无法顾及自身胸腹传来的剧烈疼痛,血还在冒,她丢掉已经不再泛红的箭头,抓来另一支,再烙上一处,然后又一支,然后再一处,她不敢停下来,一次又一次的拿烧红的箭头烙印那处巨大的伤口,直到所有的箭头都用完,直到它不再流血。
终于,那处可怕的伤,全被烙到焦。
她看着那处被烫得皮开肉绽、扭曲变形的皮肉,虚脱的垂下了握箭的手。
静。
好静。
好安静。
除了自己的喘息,她听不见其他别的声音。
她的手在抖,抖得停不下来。
可是,那里已不再流血。
如泉涌般喷发的血流,已经全数停下,停了,只冒着焦味,血与肉的焦臭。
但,它也不再动了,没有挣扎,没有咆哮,就连胸腹的白毛也不再上下起伏。
它的嚎叫停了,早停了,不知在何时就停了。
她不敢看它,不敢转头去看,害怕它已经死去,害怕它因为失血过多而撑不下去,害怕自己已经折磨死它。
她的手染满了它热烫的血,她的头脸也都是它的血,那些鲜红的血,像浸满了她全身上下。
它死了,她恐惧的想着。
她杀了它。
她杀死了阿静。
心,好痛好痛,像要裂开一般,像被人生生的硬扯着。
他原来可以死得没那么痛苦的,可以不用历经这些折腾与蹂躏。
可她太自私、太自大、太过自以为是,她不愿放手,不愿放他走,不愿让他得到自由……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原来可以不要死的,可以好好活着。
喘着气,她的唇在抖、手在抖、肩在抖,连心都在抖,豆大的泪珠,早已在许久之前,就已一再满溢而出,爬满双颊。
可下一瞬,她却忽然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气息袭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浑身一颤,震慑不已。
惶惶抬起眼,蓦然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