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我说不下去,心里却有最最不祥的预感。诗尧瞪了我几秒钟,然后,他掉转头,飞快的、盲目的对街头冲去,瞬时间就冲得不见身影了。
回过头来,我一眼看到卢友文,他也到门口来了,扶着门框,他对巷子里伸头遥望着。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迅速的消失了,相反的,一阵沮丧和痛楚就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瞅着我,苦恼的、自责的、焦灼的、喃喃的说:
“我是怎么了?诗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窍,我并不是真要说那些话!一定是鬼迷了我!小双,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气,我是有口无心的!雨农,我疯了,我该下地狱,我不是真心要骂小双,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雨农看了看他,揽着我,说:
“我们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设法找小双!”
第十九章
深夜,我们全家都坐在客厅里。
小双始终没有找到。诗晴和李谦也闻讯而来,李谦主张报警,然后又自动去派出所查交通案件,看有没有出车祸。雨农去警察总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单,看她会不会隐藏在那家旅社里。诗尧最没系统,他从小双家门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问小双有没有消息。我在电话里对他叫着:
“你在干什么?”“找小双。”“你在什么地方找小双?台北这么大!”
“我在桥上,”他说:“我每一个桥都跑,我已经去过中正桥、中山桥、中兴桥……”
“你到桥上去干什么?”
“她会跳河!”他颤栗的说:“记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吗?我有预感她会跳河!”诗尧挂断了电话,我坐在那儿发起呆来。我几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个桥又一个桥的找寻着,在夜雾里找寻着,在水一方找寻着。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我暗中背诵着那支歌的歌词,想着她第一次弹琴唱这支歌的神态,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诗尧的“预感”,很可能成为“真实”。
十二点半,李谦第一个回家,摇摇头,摊摊手,他表示一无所获。一点钟,雨农回来了,他已查过所有旅社名单,没有小双投宿旅社的记录。一点半,诗尧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也回来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烟,不住的猛抽着,弄得满屋子烟雾。
“我找过每一座桥,”他说:“桥上风好大,雾好浓,夜色好深,她……她能去那里?”他闭上眼睛,用手支住额,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儿,谁也不能睡,谁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气氛是沉重的、忧郁的、凄凉的。半晌,奶奶开了口,她轻叹一声,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在医院里,我就该做主,让他们离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妈妈怪起爸爸来:“你尽夸着那个卢友文,什么年轻有为啊,什么有见识,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双对他动了感情。现在怎么样?我们救人该救彻底啊,这一下,是坑了小双了,还不如当初,别把她从高雄带来!”
“心珮,你这话才怪呢!”爸爸也没好气的说:“难道你当初没夸过卢友文?”“这事怎么能怪妈妈爸爸呢,”诗晴慌忙说:“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爱上的呀,如果卢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谁没走眼呢?”雨农闷闷的说:“谁不觉得卢友文是一表人才、满腹学问!这,就叫做联合走眼!”
“唉!”奶奶叹口气:“卢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飞扬,谁会知道他是这样不讲理的呀!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了: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找丈夫,还是找老实一点的好,最起码不会乱晃荡呀!”我们的谈话,于事完全无补,不管大家讲什么,小双仍然是踪迹全无。李谦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电话号码,请他们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可是,电话一直寂无声响。诗尧闷不开腔,只是猛抽着烟,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和卢友文打架的伤痕。雨农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劝架的伤痕。时间越流逝下去,我们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觉也就越深。起先大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着,后来,谁也不开口了,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风,不停的叩着窗棂,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
忽然,李谦打破了寂静: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会不会小双已经回去了?你们想,她除了这里之外,无亲无故,手里又抱着个半岁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气消了。想想丈夫还是丈夫,家还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卢友文也该到处急着找人呀,他怎么会这么沉默呢!”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农立刻跳起来说:“我去卢友文家看看!”
雨农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线希望来。奶奶急得只念佛,祷告小双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般长久。终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农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摇着头,不用他开口,我们也知道又一个希望落了空。诗尧按捺不住,他吼着说: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
“坐在屋子里发呆呢!”雨农说:“在那儿怨天怨地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个没完!我问他找不到小双怎么办?他就愁眉苦脸的说:我倒楣罢咧,人家娶太太图个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为何来?”诗尧跳了起来:“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诗尧死命拉住:“就是你!”我说:“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和小双商量,也不会闹出这么件事来!”
“我是有要紧事呀!”诗尧直着眉毛说:“我帮她接了一部电影配乐,可以有好几万的收入,这还不是要紧事吗?那个卢友文从不管家用,小双赚不到钱怎么活下去?”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着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睡觉,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着。”“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睡觉,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着,放射着昏黄的光线,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着: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着,大门开了,立刻,雨农喜悦的喊声传了过来:
“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着、抱着、叫着。然后,奶奶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我们看到雨农搀着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里死命的、紧紧的抱着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们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纸,轻轻的蠕动着,她低幽幽的说了句: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来。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着。大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的把小双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身都已脱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会死去。诗尧死盯着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意诗尧,她喃喃的说着:“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双挣扎着说:“我没有带奶瓶!”
“我去买!”李谦说,立刻冲出大门,我叫着说:
“半夜三更,那儿有奶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着,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着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奶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乱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身上。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奶奶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着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过去,用手臂环绕着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色才有些儿人样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着她,满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着孩子,用手指抚摩着孩子的泪痕。接着,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水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吃的东西,居然吮着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着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的湿了。大家都怔怔的望着她们母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奶瓶,居然连奶粉、尿布,和婴儿的衣裳、小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奶奶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着,大家就都忙起来了,冲奶的冲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吮着奶嘴,咕嘟咕嘟的咽着奶水,一面睁着眼睛望着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邪的,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饱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着说:“幸好带了小衣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奶奶又忙着倒洗澡水,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干净衣裳,经过这样一折腾,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着甜甜的笑,进入沉沉的睡乡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床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对小双说:
“小双,今夜,奶奶帮你带孩子,你赶快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睡觉去!”
“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满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着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着她。她的声音里,有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