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
他侧身面对着她,薄被盖在腰际,遮住赤裸的下半身。他还在睡,但令她震惊的当然不是他的睡相——而是他身上令人怵目惊心的疤痕。
她首先注意到右手臂到腰际的暗红色扭曲疤痕,那看起来像烫伤;另外在他的胸口部分则有白色的疤痕,应该已经愈合许久。
他俩相识五年,却从不知道他身上有这样的疤痕!因为康焱丞从不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而她也绝少碰触他的身体,因此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这么骇人的疤痕。
她伸出颤巍巍的手,碰触那狰狞扭曲的疤痕。这些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当时他一定很痛吧?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让他受列这么严重的伤害?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眼眶里好像有层水雾遮住了她的视线,一种几近不舍的心疼充斥在她的胸臆间。
这时,她以为还在沉睡状态的康焱丞忽然睁开眼,锐利的眼神笔直射向她,她吓了一跳,立即缩回自己的手,眼中的薄雾随之散去。
“你醒了?”
她漠然移开几寸,假装自己不曾碰触他。
“你都看见了?我身上这令人作呕的疤痕!”他讥诮地问,掩饰眼中的恐惧,并等着她放声尖叫。
原本他是很介意被她看见这些疤痕的,但这已是他们最后一次私下相处,自然也不必再害怕让她看见这些骇人的伤疤——她总有权利知道,自己这几年来是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
纪梦棠知道这是打击他的好机会,只要对他身上的疤痕露出鄙夷的神情和大加嘲讽,必定能够使他感到极大的痛苦,然而——她做不到!
“它其实——没有那么恐怖!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意外在身上留下疤痕,没什么好怕的。”最后,她这么回答。
“你……是怎么受伤的?”
她平和镇定的态度令他感动不已,他原以为她会觉得恶心想吐……
“这是纪念品!”他讽刺地淡然一笑,告诉她:“是我母亲在我十四岁那年留给我的遗物。”
“你是指——那场意外的大火?”她知道他父母葬身火窟的事,但没想到他也在那场大火中被灼伤。
“你知道?”名医康之广夫妇葬身火窟,这则新闻曾经喧腾一时,她会知晓并不奇怪!
“其实那不是意外!”他揭晓谜底。
“不是意外?!”纪梦棠直觉想到许宽厚所说,有人认为那场大火是他放的,该不会是——
“那场火灾不是意外,肇事者是我母亲。那是我十四岁那年的事……”
他闭上眼,沉痛地告诉她这个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当年警察调查,研判有极大的可能是人为纵火,但是无论怎么问,他总是含混带过,警方也查不到外人恶意侵入纵火的证据,所以就以无头公案结案了。其实他非常清楚,放火之人正是他的母亲!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样——太残忍了!”
纪梦棠震惊万分,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儿子也想伤害?无论父母之间有多大的恩仇,都不该将无辜的孩子拖下水呀!
“其实我并不怪我母亲。”康焱丞沉声低语。
“我知道她很痛苦,不希望我将来和她一样痛苦,所以才想带我一起走。况且那时她应该已经疯了!”他虽然不赞同母亲的做法却不忍心苛责她,尤其在她已经疯狂的情况下。
“无论如何痛苦都不该剥夺孩子生存的权利,我真的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她深长地叹了口气。
“她只是不希望我步上她的后尘,为情痛苦。”现在他愈来愈能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
“你会吗?”她冷不防问。
“会什么?”他微皱起眉,不明白她天外飞来的这句话。
“步上你母亲的后尘,为情痛苦。”她凝视他的眼,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哼!”他嘲讽地笑了声,撑着手臂起身,失去焦距的双眼转向蓝得耀眼的海洋。
“我早就从我父母身上学到爱情的教训——所谓的爱只是一时迷惘,人是很容易见异思迁的动物,我从我父亲身上得知这点。
当爱情的热潮退去后,剩下的只有悲伤与痛苦,如果痴痴眷恋不忘,那便是自寻死路。我母亲临死前教会我这一点!“
偏偏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自寻死路,枉费母亲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他眼前,他却冥顽不灵,依然爱上了她。难道母亲性格中多情、悲剧的一面,也遗传给他了吗?
“看来你对爱情很悲观。”纪梦棠苦涩一笑。
她果然没料错,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没有爱的存在!他不懂爱为何物,所以才能冷心绝情、以近乎残酷的冷静兀自操弄他人的命运……
幸好她没爱上他,否则只是自讨苦吃!她很想庆幸地大笑,但勉强咧开嘴更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得知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她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彷佛再多享受与欢愉,都弥补不了那个大洞……
算了!多想无益,别再想了。
她裹着被单跳下床,假装兴奋地说:“天气真好,海水好蓝,走,我等不及去游泳了!”
就让他们真正以放松的心情,来度过这最后一天吧!
第九章
黄昏,他们手牵着手在南湾洁白的沙滩上漫步;夜晚,则坐在临海小木屋的台阶前观赏满天灿烂星斗:深夜,他们忘我地在床上缠绵……谁也没提起未来的事,彷佛时光为他们在这一刻停住。
然而再美好的时光也有结束的时候,星期天中午,他们不得不办理退房,离开垦丁。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并不是旅行的劳顿让他们不想开口,而是在即将分离的时刻,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的心情同样复杂,有喜有悲、有瞋有怨,还有满满的不舍。
尤其是纪梦棠——
她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因为即将摆脱他阴魂不散的纠缠,然而想到将来不再有他的轻声问候、细心叮咛,不会有人在她疲惫不堪时送上一碗热腾腾的精力汤,更不会有人像他这般,带给她终生难忘的激情回忆……
回台北的旅程似乎特别短暂,才几个钟头就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康焱丞在她的公寓前停下来,开门让她下车,纪梦棠提着旅行袋回头望着他。
那一刻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说谢谢?不!那太可笑了。
说恨?呃——其实她也没那么恨他。
说爱?老天!她到底在想什么?
“再见!”最后,她退后一步,握紧手中的旅行袋,昂起下巴,以壮士断腕的勇气扬声道别。
再见了,曾经关照过她的男人!再见了,五年来的回忆!
再见……
康焱丞勉强勾起唇瓣,算是响应的微笑,一个仓促点头后,立即驾车离去。
他无法开口说再见!刚才他本来想装出不在乎的模样,但是才一开口,喉头已然哽咽。
他不想让她离开!他要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留在身边陪伴他!
然而——这个梦想有多么奢侈难圆?她心中只有她最爱的高仲威,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介入者,就像粱祝中的恶霸马文才,以为用卑劣的手段就能掳获佳人芳心,没想到佳人宁愿一死,也要奔向情人怀中!
到头来,他们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场以为幸福在握的美梦!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得到,只换来一身恶名。
他笔直凝视前方,对向车道的车灯投射过来,映照在他脸上,他的双颊隐约出现一丝晶亮的反光。
那是……泪!
纪梦棠将粉红色的喜帖一张张放入写好地址的信封中,脑中的思绪已飘到千里外。愈接近婚期,她愈烦躁不安。
她从垦丁回来后不久,高仲威便主动定下婚期还广发喜帖,邀请双方的亲朋好友参加婚礼。纪梦棠本来不喜欢铺张,但因为他的坚持,所以还是顺他的意盛大举办婚礼。
严铮等四位大哥免不了对她的婚事又是一阵质疑,大家都希望她再仔细想想,别把同情误当成真爱。袁祖桦甚至直言要她擦亮双眼,一旦嫁人可就来不及了!
对于他们的忧心,她只是微笑以对。
她相信自己没有做错!她和仲威相恋七年,虽然其中曾因他瘫痪,有五年的时间没机会培养感情,但他是她的初恋啊!既是她最初,那么也该是她最终的爱,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婚期决定之后,她的焦虑不安更加显著了,夜里经常失眠,一到周末还习惯性地想要搭车赶往某处……她真是中毒太深了,不然就是犯贱,否则已经获得自由的她,为何还经常想起那个男人呢?
她自嘲地一笑,将写完的喜帖汇集成迭,准备收进袋子里。
这时,失踪一下午的高仲威终于回来了,他匆忙进门,毫无一丝歉意地笑问:“我回来了!哎,你把喜帖写完了?”
今天他们本来约好一起将喜帖写完,明天好交由专人寄发,但是他刚到她家不久就说临时有事要办随即离去,现在她一个人将喜帖处理完了,他才出现。
“嗯,全写完了。你事情办完了?”奇怪的是纪梦棠并不生气,好像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引不起她真正的怒气。她对仲威的包容是因为太爱他还是根本不在乎?她未曾深思。
“是啊!那个朋友真烦,自己失恋就算了,还硬要拉我听他诉苦,真让人受不了!”他走到她身旁,纪梦棠立即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飘来。
香水味!高仲威身上有股女性的香水味。
这种香味当然不可能是他喷上去的,也不可能是他男性友人的,那么——这个气味是从哪来的?
她心生疑惑,但是没有开口问。
基本上,她还是愿意相信他。她不喜欢像个疑心病重的妒妇般,整天拿着放大镜在未婚夫身上找女人的头发,倘若必须如此才能维系婚姻,那么她宁愿不结婚。既然决定结婚,就该相信他不是吗?
“既然你已经把喜帖写完了,那我先回去休息了,被朋友的事折腾了一下午,我快累瘫了。”高仲威才刚折回来,马上又想开溜。
“好啊!”纪梦棠点点头。“那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些喜帖我会托人去寄。”他身体才刚好,行动也不太方便,确实该多休息。
“也好,那我先走了!”对于婚礼事宜他绝少插手,总是找借口逃避,而纪梦棠的宽大包容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高仲威走后,纪梦棠望着面前成堆的喜帖,忽然产生逃避的念头。
真的要嫁给仲威吗?为什么她没有半分喜悦之情,还觉得满心惶恐?
不!都到了这时候,她还想这些做什么?
这件事已成定局,由不得她反反复覆、临阵退缩,那对大病初愈的仲威将是最大的伤害!
想到这点,她不再迟疑,动作快速地将喜帖收好,准备明天就请助理去寄。
一大早,许宽厚打着呵欠从值班室里走出来。
他懒洋洋地搔着头,一面走向病房的护理站,经过康焱丞的办公室时,不经意听到门内有些声响,他立即停下脚步,快速而小心地贴在门板上偷听里头的动静。
是康医师吗?可是他通常不会这么早来呀!还是小偷?
他悄悄推门一看,发现是康焱丞,他正坐在开启的计算机前,一边翻阅数据一边振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