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伟志问他,并强调,“私下,单独。”
“当然。”以初立即允诺。
“请稍候,我要拿我的东西。”伟志不知该问谁,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
“我去拿。”以欣涨红着脸走开。
“以初,你们以前认识?”于婷问。
“他是位科学家,我听人提过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
“妈,爸不是他的父亲,至少是像他说的,在这里,他们没有父子关系。你应该相信爸,他没有背叛和欺骗你。”
“谢谢你,儿子。”则刚感动、感激地说,向他妻子伸出双手,“以初不会骗你吧?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
“谁来敲我一记,掐我一下好不好?”以华一头雾水地呻吟。
“乐于效劳。”正好回来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上掐下去。
以华惨叫时,她将装在袋子里伟志的长裤交给他。四目相交之际,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来撞她的胸口。
“谢谢你,姑奶奶小姐。希望我们还会再见。”伟志的声音充满真诚的期盼。
以欣这辈子首次在一个男人的深深凝视下,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以初和伟志离开时,他父亲把母亲拉在身前,轻言细语低哄。他知道母亲不会为难父亲的,只是无论如何料不到这椿险险造成的家庭悲剧,到头来成了降临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车后,伟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车子内部,注视他操作、驾驶的表情和反应,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辙。
“我来猜猜,”以初涩涩地道,“在你们那,它叫”铁龙“,而且完全电脑机动化。”
伟志眸光闪亮。“你不是猜的。上帝,这比我预期的要简易、迅速。”他十分兴奋。“运气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带走恩慈。”以初直截了当地说。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是说妻女。她和你结婚了?啊,真快,她才来不久嘛。她嫁给你,所以改名换姓?”
“她本来就是叫凌恩慈。我们结婚好几年了。”
伟志不和他辩驳。“听我告诉你一件事,”他静静说,“事实上我是试管婴儿,我母亲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试管中成形,在实验室中长大。”
以初震愕无比道:“你是说,我爸爸有捐献精子给精子银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来世纪?但是你怎么认定他就是你父亲?”
“对不起,恕难奉告,这是机密。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忘记我们来过,因为这是一项失误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难以改变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来了。”
“她回来不是出于你或这里其他人的预设或安排。只能说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你确定章筠就是你过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伟志沉吟半晌。“介意告诉我凌恩慈出了什么事吗?”
回忆那个意外仍会带给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责,但以初告诉了他。或许,他辛涩地想,他需要一个专业的人,一个和恩慈来自同时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会离开他,或……斩绝他的自欺,让他认清她终究是他虚无的空望。那么,也许对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个最终的解脱。
“我不该说的。”伟志思虑良久后,叹息道,“但我觉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个莽撞无知之辈。不错,我们为章筠做电脑移转,自中心找来的冷冻体,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冻的起始时间的确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这位你们借用恩慈身体的移转者,章筠,是位外科医生?”
“顶尖的。我这么说吧,医学界女性当中,章筠的成就至今无人能及。因此她在飞行巴士坠毁之后。被发现脑部活动并未死亡,我们决定倾全力留住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医学界奇才。”
以初觉得他胸口不停地紧缩,令他呼吸困难。“所以,你专程来带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这同样可以行医,同样可以拥有卓越的成就和声誉。”
“你提到的两点,以初,章筠并不关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样。对,她在此也可行医,问题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实地去看,也想得出这之间的科技的大变化。即便在我们来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钻研,明天极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这没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医疗器材和科技化,不是这个年代的医学界能想像的。我没有轻慢的意思。”
以初点头表示了解。“你们做你所谓的”脑意识移转“时,你本人在场?”
“不错。”
“恩慈若被你们借用了,她此刻应该不在寄存的冷冻室了?”
“这……”伟志无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带你去见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飞一趟美国,证实你们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体,我要看她还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旷,你们的”铁龙“却一齐拥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是恩慈初回来时,也有过相同疑惑。”
伟志大笑。“原来你还不相信我的来历。”
“坦白说,我已经不确定该相信什么了。自再见到活着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坚持我的信念,不理会、不思考其他,才免于发疯。”他苦笑承认。
“很抱歉,我没法说我了解。”伟志衷心地说。“你需要到冷冻室求证的美国有多远?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吗?”
“这不是你们的”铁龙“,伟志,它不能飞,只能在地面上驾驶。”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没法和我搭飞机出境呢。你没有护照,也没有身分证可以领护照。”
伟志听不懂,他耸耸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着。“我先打电话询问好了。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饭店,可好?”
“我不能先见章筠一面?”
“抱歉。”
“什么意思,你们没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压着低沉的声音,担心恩慈听见。
“根据电脑上的纪录,尊夫人的冷冻体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单位,属于最高机密,我们一般职员无从亦无权过问。”
那公式化的刻板声音令他十分着恼,然而发火无济于事。事实上,他一听说恩慈冷冻的身体不在保存柜中,身体已冻结僵硬得发不出火了。
“那么接给有权过问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体被谁借去,及借去做何用处。”
“主管都开会去了,娄先生。纪录里有你的电话,等有消息,我们会和你联络。”
对方语毕即挂了电话。以初再拨就只听到一长串的电脑语音服务,无论如何接不通了。
他们不会和他联络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体,此刻就在屋里某处。他应该高兴,不管她的意识是章筠或恩慈,她确确实实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纪元医疗,她活过来了。然而他全身窜过阵阵的寒颤,他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绝望。一如当时失去恩慈之际。
事实摆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爱他,或说,再度爱上他,他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说过,伟志也一再强调,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这个认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书房,急迫的要见她。自欺也罢,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觉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绝望的叫唤响彻屋子每一个角落。
她从二楼一个房间跑出来。
“我在这儿呀,以初。”
当她和他在楼梯中间相遇,他一把拥住她,他拥得她那么紧,几乎把她挤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声音充满痛苦,他的双手紧紧圈住她仿佛他这一生再也不放开她了。
“怎么……”她勉强自他紧箍的臂弯中仰起脸。“以初,你怎么了?”
他像看一个梦境般,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然后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是我的。”
“你发什么疯?”她在他纷纷密密印在她脸上每个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问,“谁要带走我?带我走去哪?”
“答应我,恩慈,答应我你绝不会离开我。”他再度将她紧密地拥住。“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
“叫我章筠?”章筠觉得好笑又惊奇。这个名字不知几时起,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了。“我都已经习惯你们每个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闪着痛楚的泪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叹息。他的嘴唇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进他们的唇中,她感觉到他带着近似绝望、无助的激情。
当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着她,走进卧室,她的思想开始蒙上一层浓雾。又发生了,她无力地在一丝薄弱的思维中想,只要他们一开始缱绻,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欲望熊熊的燃烧。
两人的呼息渐渐平稳之后,以初慢慢把身体挪开,一手爱恋地抚拂着她浮着薄薄汗水的肌肤,她美好的曲线。
至少有一点他们没有骗他,以初想,她的确完好如初,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读着他复杂的眼神。
“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肯说?”
他在祈求,章筠无声地叹息。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不仅止以初,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丽的花园。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
“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
不,不是的。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是不够痛苦吗?
“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你什么也不必说。”
他下床拿起长裤。“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扣好腰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来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欢迎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
“这些,我现在还给你。”
章筠迷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口内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