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奕茫然地跌坐在床沿,侧身倒在洁白的枕头上,不期然,熟悉的味道窜入她鼻翼中,她终于找到一样他没带走的东西。
她鼻头一酸,抱紧枕头,心慰且辛酸地嚎啕大哭。“阿尘……我想起你了,你听到了吗?我想起你了……”
沉睡的家人被她凄厉的哭泣声惊醒,慌忙奔来,却见她一个人抱着枕头哭得好不伤心。
“我去查查看他走了没。”俞子惑见到小妹的模样,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没走就把他拦下来。”俞子城叮嘱道,心中有着和大弟一样的了然。
俞锦源见小女儿哭得戚然,心疼地走向前想安慰她,却被俞子真拦下。
“爸,让她哭。”
“可是……”俞锦源迟疑地望着小女儿可怜的模样。
俞子真对父亲摇摇头。他也同样舍不得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哭成个泪人儿,可是他更明白,她需要发泄。
“他那班飞机已经起飞了。”俞子惑走回房间,低声告知结果。
浓重的失望笼罩住在场的每个人,房内登时陷入一片寂然,只有诗奕哽咽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揪扯着每个人的心。
“我们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俞子真大手一拦,轻推着父兄们离开。
他回过身深深望了诗奕一眼,顺手带上房门。
一早,餐厅里用餐的气氛沉闷得让人有些食不下咽,众人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缺席的两名成员。
忽然,俞锦源重重搁下碗筷,怒目瞪着坐在右侧的长于。“子城,你给我说清楚,诗奕和上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俞子城看了二弟俞子真一眼,心中隐隐觉得他比他和子惑知道更多内情。
“子惑你说。”俞锦源等不到长子回答,改问次子俞子惑。
俞子惑斜瞄大哥和弟弟一眼,据实以报。“诗奕终于想起上尘是谁,他却先一步回美国去了。”
“那再叫他回来不就成了。”俞锦源没好气地瞪着三个儿子,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恐怕不太容易。”俞子城保留地说,事实上几乎是不可能。墨上尘若不是已经承受不了,他是不可能丢下诗奕一个人回美国的。
轻盈的脚步声移近,俞锦源连忙咽下将要脱口而出的疑问。
诗奕拖着行李箱走进餐厅,身上已穿戴整齐,哭得红肿的双眼在苍白的脸庞上显得格外骇人。
“诗奕,你拖着行李箱要去哪儿?”俞锦源见到她的打扮和脚边那一大只行李箱就忍不住揪起两道半灰的浓眉。
“美国。”诗奕直视着父亲,眼神中不再有伪装的天真。
“诗奕,你今天怪怪的。”俞子城也发觉小妹的不寻常。
诗奕深深吸入一口气,凝聚逐渐流失的勇气,而后坦然面向她所深爱的家人。“在去美国之前,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想你们知道后可能会怪我、怨我,甚至恨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再继续欺骗我深爱的人了……”
“诗奕,你要不要先回房去休息一下?你有点语无伦次。”俞子惑轻声建议道。
“二哥,我很好。”她朝他微微一笑,再次深呼吸安抚忐忑不安的心后,轻声说“我骗了你们每一个人。我知道我今年二十五岁,没有选择性失忆症,没有不能面对现实世界的毛病。我只是一直在做戏,欺骗你们所有的人。”
她望向父亲和二哥,抿了抿发白的唇瓣,颤声道:“妈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突然冲到马路中央,妈不会被车撞死。妈会死从来都不是二哥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我不敢承认,我好怕你们知道后会不再爱我,会恨我,所以我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假装自己永远长不大,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并没有做错,因为三哥需要我,其实那只是我逃避的藉口,我自私的把所有的罪过全推到二哥身上……”
“诗奕,我确实需要你。”俞子真红着眼眶,认真的望着她。他一向是家中最让人放心的孩子,但放心的背后往往伴随着忽略,虽然他知道那些不经意的忽略全是无心的,心中却仍潜藏着淡淡的悲哀,诗奕的依赖让他觉得自己是重要的。
“三哥……”诗奕看向和她最亲的三哥,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他的原谅,感动地落下泪来。
她吸吸鼻子,抹去泪水,歉然望着俞子惑。“二哥,我知道你一定很怨我,都是我害你被爸误会了那么多年。”
“不,诗奕,二哥不怨你。是二哥的错,你那时候还小,如果二哥有看牢你,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不,是我的错。”俞子城忽然出声。“身为大哥,我却只顾着追寻自己的自由。如果我早点注意到你们的感受,妈的意外就不会折磨你们这么久——”
“够了!别再说了!”俞锦源猛地用力拍桌,震慑住所有人。
诗奕怔忡望着父亲,屏息静待他最后的判决。
俞锦源伤痛地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们是采芹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却把失去她的痛苦强加在你们身上。”他睁眼看向小女儿,“去吧!是他解开你的心结,你该还他一个妻子。不管结果如何,记得我们都会在这里等你。”
“爸,谢谢您。”诗奕感动地冲上前,给父亲一个拥抱。
俞锦源拍拍她的背,故意板着脸气呼呼地说:“去吧,记得带你老公回来拍照。那张全家福照被你们夫妻俩搞得乱七八糟的。”
“我会的,爸,我会的。”诗奕破涕为笑。她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过了海关,诗奕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大厅,金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细眼才能看清迎面而来的两个身影。
“看来他们还是放心不下我。”诗奕对面前的一男一女微微一笑。显然她的家人一时之间还是没办法把她当成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郭谨晔和忻伶儿有些诧然地望着她。虽然俞子城已经向他们简单解释过诗奕的情况,他们还是很难将面前成熟的女子和之前认识的诗奕联想成同一个人。
惊讶过后,郭谨晔迅速接受了诗奕的新形象。“他们确实有点放心不下你。”
“我第一次看到我们家的答录机被国际电话灌爆,很有趣的经验。”忻伶儿打趣道。几乎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个俞家男人打电话提醒他们千万一定绝对要记得来机场接诗奕,她和谨晔两人光是听留言就听到耳朵快长茧。
“对不起,我想他们有点紧张过度。”
“没关系,如果换成是伶儿一个人出国,我大概也跟他们一样担心。”郭谨晔反手与妻子的小手紧紧交握。
诗奕注意到他们微小却十足亲密的举动,眸光不禁一黯。她还有机会挽回阿尘吗?
郭谨晔察觉出她神色中的黯然。“你放心,Mo看到你回来一定很高兴。我们的车停在外头,不用多久的时间就可以送你回到他身边了。”
诗奕却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我暂时还不打算去见阿尘。”
“为什么?”
“我想到唐人街见一个人,也请你们先不要跟阿尘提起我回旧金山的事。”想起那个人,诗奕小巧的下巴蓦地收紧,明澈的眼眸透露出坚毅的决心。不管如何,“她”都必须记起阿尘,那是她们欠他的,就算阿尘可能已经不在乎她回不回来,但她知道“她”是他心中一辈子的痛。
“她”必须记起阿尘!那是她的天职!
诗奕租下唐人街上一幢旧公寓的三楼,恰巧就住在她的“目标”的隔壁。她不知道她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成功,但她有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
搬进这里时,她拨了墨恳的行动电话,想从他口中问出墨上尘现在的情况。当她表明自己是诗奕时,他先是不敢置信地提高音量,然后开始怀疑她的身份,毕竟他印象中的诗奕不可能那么有条理。在她解释完她的情况之后,电话那端“卡”地一声,只剩下单调的空响,显见他对于自己被她骗了近两年的事气得不轻。诗奕不死心地又拨了几次,但他根本不开机,最后不得已,她只好到学校去堵他。墨恳原本连谈也不想跟她谈,但拗不过她的眼泪,只好答应给她三分钟的时间。最后他勉强答应会通知她墨上尘的情况,但临走前他也撂下狠话警告她不准再伤害墨上尘。
诗奕想起墨恳那时的话,心头便一阵难过。她怎么狠得下心再伤害他呢?
她站在阳台边,探头下望坐在公寓大门前的中年妇人,暗自决定行动的时候到了。她已经观察她好一阵子了,她的情况似乎没有她想像的糟,她认得房东,认得墨上尘派来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莉丝,甚至对搬来不久的她也有印象,独独忘了她亲生的儿子。
公寓里的人口不杂,除了诗奕和墨上尘的母亲之外,就只有二楼住着一对重听的老夫妇,房东一家并不住在这里,只有收房租时才会过来。这对她的计划是相当有利的,她只要搞定莉丝一个人就没问题了,不过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莉丝的体型足足是她的两倍大,个头比她高出二十公分,若非必要,诗奕绝对不希望跟她发生正面冲突。
她又低头观望了一会儿,确定莉丝已经出门去买菜,才吃力地搬着椅子下楼。
“嗨!”她偏过头朝妇人甜甜一笑,跟着将椅子往旁一放,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人家介不介意旁边多个人。
墨骆婉仪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瘦弱的身子缩向一旁,怯怯地轻应了一声。“嗨。”
“你为什么每天都坐在这里?看风景吗?”
“我在等他。”墨骆婉仪幽幽地说,直视着前方的眼眸有些茫然。
“他?他是谁?你儿子?”
她怔了一下,空茫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我……我没有儿子。我在等我丈夫来接我回家。”
诗奕咬着牙,强忍下用力摇晃她的念头,努力提醒自己时机还没到。“喔,你等他等多久了?”
她又是一怔,偏着头回想,最后仍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说不定他早就死了。”
“没有,他没有死,他……”墨骆婉仪忽然陷入一阵沉默。
“娶了别人了。”诗奕挨近她耳畔轻声说。她知道她很残忍,可是对于习惯欺骗自己的人,若不下重药,她一辈子都不会醒。
墨骆婉仪闻言脸色一变,赌气地撇过脸不再理会她。
“我也在等我丈夫来接我,他的名字叫墨上尘,你听过这个名字吗?”诗奕小心翼翼地侧眼观察她的反应。
她仍是不言不语,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反应。
诗奕不放弃,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关于墨上尘的事情。
从那天起,每天只要莉丝一离开,她就搬张椅子在墨骆婉仪身边坐下。每当墨骆婉仪又被她气得不想理她时,诗奕就自言自语地说起墨上尘和自己发生的事。
诗奕就这么说了一个月,墨骆婉仪也听了一个月,但她的表情依旧茫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进去。
在充满挫折的一天又结束后,诗奕终于忍受不住对墨上尘的强烈思念和满心的挫折与难过,抱着枕头痛哭失声。
自从墨上尘一个人从台湾回来,墨恳放心不下他便搬回家里住,每天通车上下学。但墨恳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墨上尘没有藉酒浇愁,没有飙车玩命,就连公司都去得比以前勤。
没有人知道墨哥心里在想什么。墨恳从自己的早餐前抬头偷望了墨上尘一眼。他不知道,莫利哥也不知道,更没有人能断言墨哥超乎寻常的平静究竟是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