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证昏迷,容得你空口胡说喽!”皇后奏请皇上,“据本宫所知,近日来,董大人与湖阳公主过从甚密,为免有人徇私情,此案不宜再交给董大人审查。国舅郭况位高权重,不如交由国舅他……”
皇上慌忙打断皇后的提议:“国舅乃皇后至亲,此事又跟皇后有关系,交由国舅,怕是不妥。”
恰在此时,陆公公上前禀明:“大司空宋弘有要事相奏。”
皇上心说这宋弘来得还真是巧,湖阳救过他的命,他又跟国舅有宿怨,若是由他来审此案……
“快传他上殿。”
宋弘上到殿前,不等他禀奏,皇上先提起巫蛊一案,“近来后宫巫蛊一事相信大司空亦有所耳闻,朕有意将此案交给大司空。朕深知大司空最是不畏权贵、公正严明之人,朕望你早日撤查此事,给朕一个交代。”
皇后心知皇上将此案交给宋弘,摆明了就是想偏袒阴贵人和长公主,她索性求个当堂问案,“如今关键证人已昏迷不醒,这案子还怎么审。宋大人,你还是先看看人犯的供词吧!”她从案子上取出子贵先前的招供,叫宫女递给宋弘。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当宋弘合上那卷供词,皇后娘娘斜着凤眼问道:“宋大人,相信证人的供词你也都看了,这宫内宫外的牵扯,你也都明了。你觉得,阴贵人和湖阳公主于巫蛊一案有罪吗?”
宋弘环视在场诸位,却见董宣正用恳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这是什么意思?要他为湖阳公主开脱吗?
宋弘启奏:“凭此证据,臣以为,阴贵人、湖阳公主与此案……脱不开干系。”
“宋兄,你在殿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湖阳与巫蛊一案有关系呢?她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董宣一路追到宋弘府邸,对着他又吼又叫的,就差没指责他忘恩负义了。不!他就是要当面指出他的知恩不报。“之前湖阳为了救下你的性命,不顾自己的颜面,去求皇上开恩。现在你这样做,你怎么对得起湖阳?你明知道是有人陷害她,你在用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想想,这宫里上下谁会想陷害她,那个人又是为什么要陷害她——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内疚吗?你简直……”
“够了!”
宋弘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喝去了董宣未完结的指控。现在,轮到他了!
“你一口一个湖阳,你以为你是谁?你又凭什么代她指责我?她选的驸马,是我!不是你!就算负她,也是我,你想辜负公主的深情厚义,你还没这个福气呢!”
他此话是什么意思?董宣一怔,紧接着慢慢缓过神来。难道说……宋弘之所以站在皇后一边指责湖阳是因为……因为嫉妒?嫉妒湖阳与他董宣日渐走近?
“宋兄,你……你对湖阳……”
“别叫我‘宋兄’,我不敢交你这个兄弟。”宋弘赤白着脸将多日来的不快尽数吐了出来,“是兄弟,你不会借着我去讨好取悦公主;是兄弟,你不会妄想取代我做驸马;是兄弟,你就不会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的颜面。你知道外头那些同僚都怎么取笑我吗?他们笑我傻,笑我一步登天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知把握,以前他们都觉得你傻,连皇上最宠爱的阴贵人的兄弟都敢得罪。现在他们说我傻啊!自己的兄弟抢了自己大好的前程,我还不知道呢!”
原来,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啊!
董宣茫然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已然不认识的兄弟,“我董宣从来没想过要抢夺属于你的前程、官位、荣华富贵什么的。我钦佩你糟糠之妻不可弃,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还存着共享齐人之福的心思。宋弘,你说没我这个兄弟,这句话现在我还给你——宋弘,自今日起,我没你这个兄弟。我不要你这个贪慕虚荣、自私自利的兄弟,你根本不配得到湖阳,你甚至不配爱她!你不配!她是多好的女人,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即使她不是公主,即使她就是一介村姑刘黄,只要她还是她,她就是我董宣深爱并想娶为妻子的女人——再没有旁人,我想娶的,我董宣今生想娶的女人只有她一个,不管她是不是皇上的姐姐。”
“碰——”
一阵陶器的破碎声,惊得两个男人同时回头。不远不近的地方,两个女人并排站着,残汤烂菜铺了一地,随之而来的还有挂着一脸被伤害的宋夫人以及满面无措的湖阳。
现在,轮到两个男人无措了。
好吧,湖阳决定发发善心,给他们一点解释,“那个……宋夫人的小菜做得挺好的,我挺喜欢的……那个……公主府的小菜吃完了……那个夫人说不介意我吃完就找她要……那个……我是来要小菜的!”瞥了一眼满地狼藉,湖阳吐着舌头很可爱地笑,“看来,今晚是没小菜下酒了。”
留下宋弘夫妇单独相处,没了下酒小菜的湖阳乐乐颠颠地跟着董宣回了他的县衙后院。
“我想吃你珍藏的糖桂花。”
她倒是会点,专要他心爱的。
——可以,但有条件!
“我请你吃我的珍藏,条件是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她喝的酒实在太多了,伤肝伤身连带着伤心。每到酒醉,她总爱想起那些不好的往事,他不忍心看她伊人独憔悴。
他自院子里的树底下挖出一坛用泥巴封了口的瓦罐,揭了封泥,他拿舀子舀出一勺糖桂花,瞬间梅子的甘醇混着桂花的香甜飘满整人间。
“我答应你的条件,我再不喝酒了,可你要让我时常能吃到这好东西。”笨蛋才不答应这么好的条件呢!那赊店老酒她已喝腻,他的梅泥酿桂花勾起她全部的食欲。
一碗温润的水,什么也不放,单一勺糖桂花已然成人间美食。
他们俩坐在树底下,你一碗我一碗,你一勺我一勺。气息间全是梅子的酸、桂花的香和绵软的糖……
嘴巴都用来吃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尴尬着吧!董宣觉得好歹得找点话说,“你不是被皇上禁足在公主府了吗?怎么跑出来了?”
“谁想说我不遵圣旨,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状啊,看皇上会责罚谁。”她那长公主的傲气又摆了出来。
好吧,他承认,如果有人向皇上告状说湖阳公主没有谨遵圣旨守在公主府中,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倒霉蛋——要不是碍于皇后,皇上又怎么会做此权衡之计呢?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根本不屑于那个什么巫蛊之术,我也知道根本就是有人存心嫁祸给你。你相信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看着你受……”
“你要娶我吗?”
“……啊?”董宣被湖阳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想到刚才他一番无心的表白都被她听了去,他就浑身不自在,“那个我……我……”
“我知道你只是说着完的,算了,我就不该当真。在知道了我是一个寡妇之后,你怎么还可能真心想娶我呢?不可能的……”
她自怨自艾地说个没完,不妨旁边那个人突然袭过来,吻住了她的唇。他们彼此口中的梅酿桂香糖甜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第9章(2)
久久之后,当理智重回脑中,烧红了脸的董宣弹出数丈之远,惊慌失措地张了张嘴,“我……我其实……”
“别说你后悔。”
她最最不愿听的就是他的后悔。
“我……我我我我我没后悔。”他不会后悔,对她做的一切他从来就不会后悔。
“……我之所以如此思念马毅不是出于爱,而是愧疚。”
她忽然一声长长的叹息,关于马毅的种种,除了他,或许今生她再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
这算不算一种缘分呢?
“皇上建国后封云台二十八将,马武将军便是其一。其实众人并不知道,马武将军最初并不是皇上的心腹。马武将军年少时为避仇家,客居江夏。王莽末年,竟陵、西阳三老在郡界起义,马武将军前去投奔,后入了绿林军。更始政权建立后,马武被任为侍郎,与我弟弟刘秀,也就是当今皇上共击王寻,又被拜为振威将军,与尚书令谢躬共击王郎。
“马武将军作战勇猛,指挥有方,他手下的将士个个强悍,可以以一敌十。那时皇上已经有了要一统山河的宏愿,有意收马武将军到麾下。皇上寻准机会同马武将军说了这个念头,可马武将军当时并没有答应。就在这个时候,一次无意中我和马武将军的弟弟马毅遇见了。马毅说,他对我是一见倾心。他极力讨好我,很快他的心意众人皆知。马武将军平素是最宠爱这个弟弟的,自然想助他成欢。于是,马武将军便向皇上提了亲。
“那时候,我以为马毅知道皇上想拉拢他哥哥,所以趁此时机提亲。我极为不齿他的这种小人行径,别说什么喜欢了,我听到他的名字便恨得牙根痒痒。我说什么也不愿嫁给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可偏偏那时战事吃紧,眼见着天下形势转眼成变。皇上整日唉声叹气,我知他有意成就大业,恢复汉室风光。我也知道他急需增强自己的实力,而马武和他的部下绝对是最佳的选择。终于憋不住的皇上向我提出欲与马家联姻,又说马毅如何如何优秀,如何如何疼惜我。
“看在汉室天下的分上,我终于答应了,可心里仍是不愿意的。定亲之后,马毅对我更加细心体贴。可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无法容忍。就在棘阳战前,马毅深知此战凶险,特意抽出空来陪着我。日日相对,我更是坐如针毡。就在战事开始前一夜,他对我说,等此战大捷,便娶我过门。我逼急了,一时冲动对他说了实话——我不要为了政治嫁给你。随之而来的棘阳一战,马毅他……他为了保护皇上,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战死了。”
一代英雄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就这样终结在她如同水一般平淡的语调里。
可董宣能感觉到,她的心境从来都没有如水般平静过。董宣伸出双臂,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想对她说的只有一句:“……哭吧!”
“我恨自己,我恨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恨你,我恨这场婚姻——为了这句话,我恨自己,我恨透了自己,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泣不成声,像一个小孩子挂着满脸的泪靠在他的怀里,抽噎不停。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那是一种安慰,一番依靠,一个永远不会冷却的怀抱。
“湖阳,”他直呼她的名字,于他而言,她是公主还是平民根本不重要,“你恨自己是因为等到马毅战死,你才发现,原来你是爱着他的。”
他将隐藏在她心底深处最不能原谅、最后悔自责的部分替她说了出来,他是替她磨平了最后那块伤疤。
也许伤痕仍然历历在目,可指腹抚摸上去,却平整细滑了许多。
她只顾着哭,把这数年来埋在心底的泪水通通哭出来,说话的任务就交给他吧!反正他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我知道,你爱着马毅。我也知道,别人会说,任何活人也赢不了一个死人——是的,我赢不了他,他已经不在了,他所有的不好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他所有的好会沉淀在你的心底——我赢不了他。可我又能赢他,因为我有他没有的时间,我有长长久久的日子可以陪着你,陪你一起创造更多的美好。”
她破涕为笑,为了他的话,“哈,有人说要嫁你了吗?”
“不嫁我没关系,只是别再委屈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