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宣一愣,在公主府里,皇上命宫人按住他颈项强令他对她磕头赔情的时候,她放过了他。他还以为她乃真正宽宏大度之人,原来不过是表现给皇上看的。
董宣倏地站起身正经八百地对湖阳道:“公主殿下,您可以命人将我痛揍一顿,以消您心头之恨。但请公主为皇上,为这大汉的命脉着想,还是好自为之吧!”
“还是请董大人先好自为之吧!”湖阳公主冷眼瞅着,“您和宋弘宋大人一道小心翼翼地活着,尤其是董大人您——夜路走多了,终归是要遇上鬼的。”
鬼?哪里有鬼?
董宣四下望望,抄起盘子里祭婆婆的花生糖,一块块塞得满嘴香甜。
不几日,皇上颁布新政,决心休养生息,罗列以下政策——减轻捐税、释放奴婢、减少官差、大赦天下。
此举一出,天下万民欢腾,可那些占据着大宗土地的权贵却笑不出来了。
释放奴婢、归还土地,这日子还叫他们怎么过啊?以国舅郭况为首的皇亲国戚坚决不肯配合实施新政。
负责执行新政的大司空宋弘和负责都城的洛阳县令董宣心中都很清楚,若想将新政顺利执行下去,首先就得过了国舅郭况这道坎。
再接连下了三道令之后,宋弘、董宣领着县卫亲自到了国舅所占据的万亩良田。按照新政的标准,这万亩良田将划出三千归那些释放的奴婢。
执行起来的难度虽然宋弘心里已有准备,可万没想到入了国舅的田地,困难远比他想象中更大。
国舅夫人带着一帮女眷席地而坐,边哭边喊着,说什么“欺负人喽强盗啦歹人进房哦”云云!
一干县卫见国舅夫人领头,面对的又都是妇道人家,全都没了主张。拎着刀站在一旁,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国舅爷这招好生厉害,可他宋弘绝不会被吓倒。他喝令众县卫:“违反皇令是什么样的罪,你们不清楚吗?给我把这些胆敢违抗圣旨的人拉开。”
县卫听令,拎着刀就要上前,打头的国舅夫人倏地站起身直冲向站在头间的宋弘,“想拿我们家的田,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钱,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
董宣打一旁看着好生佩服国舅爷,他老人家心里清楚违抗皇令是什么罪过,他自己不出头,也不肯执行皇上新政,就把个泼辣的夫人摆在这里当挡箭牌。要是这份心思能用在社稷之上,汉室何愁不兴?
国舅夫人——当今皇后娘娘的嫂嫂,没有人敢碰她,宋弘亲自上去将她拉开。这位郭夫人可不是好惹的,多年来与丈夫和一帮妾室的斗争中培养出她敏捷的身手,对着宋弘就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宋弘到底还年轻,轻快地跳开来,国舅夫人肥胖的身躯就这么撞上了一旁的木桩。
“几年不见,你身手还是不减当年啊!”董宣笑吟吟地朝宋弘耸着肩膀。
宋弘一脸得意的模样,“要是我出手,她肯定会有借口陷害我,现在连我都没伸出手就把她给了结了。”
是了结了,可这了结得似乎有点彻底——国舅夫人一直捂着脑袋歪倒在树桩边上,任凭身边的侍女怎么呼唤也不见她睁开眼。
董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推开那些手忙脚乱的女人们,亲身蹲在国舅夫人的身前,他的手指把住了她腕间的脉……
转瞬间,他脸色大变,偏过头来他直视着宋弘摇了摇头。
他想,他们有麻烦了。
国舅夫人为维护自己的田地,被大司空推搡致死。
这成了朝臣们之间近日来私底下议论最多的事,加之国舅爷因丧妻悲痛欲绝,病体缠身,以至卧床难起,此事更成了朝中一顶一的大事。
朝中如此,后宫也不得安生。皇后娘娘事先便反对新政,嫂嫂意外丧命,更是激起皇后娘娘对推行新政之人的痛恨。她派宫人转告皇上,一日不惩治杀害她嫂嫂的凶手,她就一日不进食。
大事不妙!
不妙到董宣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嘴巴,一个劲地把松子酥往嘴里送。
吃甜食可以让心里好过些吗?宋弘试着吃了一口松子酥,在那东西碰到他舌头的下一刻他就后悔了。
“这东西太甜了,你怎么吃得下去?”他忘了,董宣这家伙就好这口。
“这当口除了多吃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还能怎么样呢?”董宣满脸无奈,可看上去丝毫不把国舅夫人猝死之事放在心中,“你我都知道,现在是皇上替咱俩顶着,一旦他顶不住,咱们俩就准备做国舅夫人和新政的殉葬品吧!”
宋弘心下清楚,此事他们早晚要面对,皇上已顶不住了,“少平,听着,国舅夫人的事与你无关。一旦皇上追究起来,此事由我一人承担——你听清楚了吗?”
松子酥卡在董宣的嘴里,他尚未来得及答话,宋弘又接了下去:“这些日子,不要来我府上,若实在有事找我,也不要亲自去衙门,派个书办跟我交代一声便是了。我不想授人以柄,让别人把你同我联系在一起,借此断了你的前程。”
“水水水……”
董宣抢过宋弘手里的水盏一口饮尽,总算是把那块过大的松子酥给吞进了肚里,“宋兄,如果皇上真的因为此事要找只替罪羊,我愿和你一同承担。”
“别傻了,少平。”
宋弘挥挥手,董宣离开的这几年,对朝堂上的很多事,他早已心领神会了,“因为推行新政,我早已把以皇后、国舅为代表的那帮皇亲国戚给得罪了,就算此次逃过一劫,日后国舅也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此事当真必须有个人承担,还不如由我一个人领了。少平,你该留下来帮皇上成就大业。唯有推行新政,大汉才能重新兴旺强盛起来。”
“可这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董宣不明白,“那位看起来很是强壮的国舅夫人根本不是我们杀死的,她是自己撞到了树桩上意外猝死,为什么要我们为她的死负责?这理由国舅、皇上,乃至那位正放着后宫里诸多美食不吃的皇后娘娘心里都很清楚。”
“就像他们心里清楚,不能因为皇上执意推行新政而违抗皇令,所以迁怒执行新政的人便成了唯一可以做的,如果能顺便要了他们的命那就更好了——皇后娘娘是在杀鸡儆猴。”让人痛苦的是,他们正是那只鸡,当然他们不敢把当今圣上比作猴。
他的话董宣不是不明白,只是有时他会怀疑自己出世为官的理由,到底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还是为了明争暗斗的胜利?
“宋兄,若当真非要找个替死鬼不可的话,还不如我去呢!你已位列大司空,新政又是你上折呈奏的,该你留下来辅佐皇上才是正经。”他董宣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再多死一次。
“现在不是争着去死的时候。”宋弘已下了决心,“少平,记住,若遇到什么麻烦,去公主府找湖阳公主,她会帮你的。”
“谁?那个被我杀了家奴的湖阳公主?”董宣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被糖堵住了,“我以为那个骄奢蛮横的公主殿下巴不得我去死呢!”
别开玩笑了,找那个公主殿下帮忙,只怕他会死无全尸。
第4章(1)
一切来得比宋弘预计得还快,皇后娘娘绝食第三日,一帮权贵之士联名上折后,皇上终于拿下了宋弘,交由几位司空会审。
也没什么好审的,宋弘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尽数详禀。
国舅夫人并非他亲手害死,却也因他而亡,这是事实。几位司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一记录,承禀皇上。
皇上的心思别人不知,皇后还是明白的。刚进了几口米汤的皇后娘娘又将碗给推到了一旁,“除非宋弘一死以祭嫂嫂,否则一个连家人都维护不了的皇后还活着干什么?”
皇后已放出了话,难题是宋弘的生死就此被摆到了皇上还有董宣的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宋弘就此送命,他是决计做不到的。
宋夫人顾不得许多,当晚赶到了县衙的后院,一下子就跪到了董宣的面前,“董兄弟,你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们家大人,我求您了!”
“夫人,您快请起,董宣受不起这么大礼。”嘴角还沾着芝麻糖的董宣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宋兄一事滋事体大,实在不是我一人可为,我得想想办法!你容我想想办法……”
办法,他能有什么好办法?
咦,宋弘好像说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去找湖阳公主寻求帮助。
可……那个刁蛮公主当真会帮他忙吗?
盯着宋夫人渴求的眼神,董宣决定豁出去了。即便被那个公主羞辱一番又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付诸十倍努力。
当董宣在公主府门口站到宁可跪下来,也直不起腿的当口,繁锦终于将他领了进去。
满屋子酒气鼎沸,湖阳公主又端着酒盏喝着热酒呢!
“你要是觉得冷吃点糖就会暖和起来,酒不是唯一选择。”
他的出声引来湖阳公主一记斜眼,“生个暖炉不是更快?”
“您知道啊!”
他那副白痴的表情让湖阳很想将笑从他的脸上扒下来,懒得理这家伙,她一盏接着一盏喝得畅快。
她一副现在不喝,就再没机会的模样,看得董宣忍不住又多嘴了:“公主殿下不是病体初愈嘛!喝酒怕对身子不利吧!”
他不会是在关心她的健康吧?湖阳冷笑起来,“有事就说,董大人向来不是拐弯抹角、溜须拍马之人。”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也用不着再耽搁,“大司空宋大人的事相信公主殿下也有所耳闻,宋大人全心为皇上推行新政,并无过错。国舅夫人猝死一事纯属意外,然现在朝中权贵欲借此事取宋大人的性命,这分明是借机阻碍皇上的新政。为了宋大人,为了汉室,为了天下,还请公主殿下在皇上面前代为周旋。”
这回轮到湖阳大笑三声了,“我说董大人,您是不是走错了门,见错了人?你我是什么关系,你不会如此健忘吧?居然找我救你的朋友?!”
他就知道,她会帮忙?怎么可能!
皇上赐予她的良田比国舅占据得还多,新政必然损害到她的利益,作为权贵的代表,她怎么可能帮宋弘呢?
董宣起身告辞:“打扰公主殿下了,董宣就此拜别。”
没有人挽留他,就像他根本不应该出现一样。
好吧!好吧!为了宋兄,他豁出去了。
董宣踏出去两步又折回来,站在湖阳的面前手脚并用地比划起来,“我之所以会来这里其实是因为宋兄,是他告诉我,若遇到什么麻烦,尽可以去公主府找湖阳公主,他说你会帮我的——他相信你,相信你会为了汉室江山,为了天下百姓做出正确的事。”
他深邃的眼神望着她,期盼着她为之动容,她沉静了半晌,扬起的衣袖指向一旁——
“门在那边。”
在湖阳公主出现的那一刻,皇上便猜到了她的来意。他期盼她的到来,可又因为她的出现而束手无措。
“朕知道,朕知道他们只是借大司空来打击朕的新政,朕知道大司空只是做了朕的替罪羊,朕都知道——可是皇后仍然拒绝进食,方才医官来报,说皇后已经命悬一线,你说……你说朕能怎么办?”
他的为难历历在目,可这如果成为宋弘被杀的理由,那就太残忍了。
“皇上,请您三思,宋大人确实是难得的能臣。他虽是文臣却有难得的血性,他在士族中威望显赫,更别提他早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