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地伫立,泪水再度决堤。
“回去吧,等明儿个我先打听清楚,咱们再出来找。”春娥安慰道。
甄小诗摇头,僵硬地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到就近的树下,席地而坐。
她抱着膝盖,置身在泥地上,仿佛生了根,怎么也不肯离开。因为她害怕自己这一回去,将一病不起,再也无法出来。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春娥似乎有些生气,“甄大人肯定会恨死我了,要不是我多嘴,你就不会变得这样疯疯癫癫的!”
抱住头,不肯听清楚春娥的话,她将脸颊深深地埋在膝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
她不知道春娥是否真的生气,是否真的扔下她一个人走了,她没有听见马车的声音,其实这段日子,除了她自己的幻觉,她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甄小诗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四周越发黑暗,似乎有日暮的细雨滴在她的四周。
她的神志在沉默中朦胧,弄不清自己到底依旧清醒,还是再度入梦。
她只看见,似乎此刻依靠的树变成了相思树,无数红豆从叶间坠落,叭答叭答落在她裙间,圆润可爱。
她微微笑了,想伸手拾起一颗把玩,忽然,红豆化为滴滴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
她想大叫,却叫不出声来,一个青涩的人影,从树后悄悄走出来,立在她身边。
“承羲?”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感觉,脱口冲出思念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轻轻地,无声的,抚摸她的长发。
“承羲,诗中都是骗人的,南国没有红豆……”她哭着叫道。
“对啊,”他轻笑,“诗都是骗人的,所以,有个骗人的女孩子叫做小诗。”
“我……”他在讽刺她吗?为何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承羲,我后悔了!”她轻拉他的衣袖,“我们永远也不会再相见——”
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她再度泣血。
“永远……也不会再相见……”他重复,又重复,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马上就要远逝。
“承羲!”她拼命抓住他的衣袖,然而犹如彩云易散,他的衣袖像水一样散开去,而水中捞月的她,只能得到空白。
她的身子猛地弹跳了下,眼睛睁开,瞪视着陌生的四周。
“小诗,咱们回去吧!”身边,没有承羲,依旧只有春娥,“真的,我发誓,明天一定再带你出来。”
这话已经不再对她有任何诱惑力了,因为,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之中。
承羲……
她心中默念着他的名,仓惶的、期盼的四顾张望。她盼望能有奇迹,能再见到他,哪怕是他的灵魂,也好……
然而,四周除了清冷的山林,什么也没有。
但她为何能明确闻到他的气息,似乎一直尾随着她,在某个暗处,悄悄打量着她?
她在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回。
上苍让她残留一口气息在,是否,因为还有一件事未了?
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甄小诗忽然支撑起身子,勉强地爬起来。
没错,还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她要为承羲立一块碑。或者说,她要为他们两人立一块碑。
若是不久于人世,她在九泉之下,也要葬在有他的地方。纵使不是他的妻子,不能与他的尸骨合葬,至少,要跟他的名字葬在一起。
那块碑上,会刻下他们俩的名字。
她向春娥打听了石场的所在,雇了一顶小轿,在不惊动家里的奴仆之下,只身前往。
家中的奴仆,都是她爹的眼线,若知道了她的意图,绝不会准许她如此作为。
所以,她要保密。除了春娥,没人知道她的秘密。
已近深秋,开始下起冰冷的雨。桂花在雨中被打落了不少,残留的浓香混合着秋雨的味道,给人一种悲秋的感觉。甄小诗忆起从前在宫里,还是夏天的时候,她与武承羲在屋檐下以水杯敲打成曲,那欢乐融融的情景……
“姑娘,请问想在碑上刻什么字?”石匠收了她的银子,恭敬地问着。
“我想先挑一块上好的石料。”她举目四顾,在花岗石间流连。
“不好意思,姑娘,石料暂时还没有。”石匠支吾道。
“怎么,这不是有很多吗?”她不由得诧异。
“这些都被人订下了,姑娘恐怕要等下一批了。”
“下一批要多久到货?”
“恐怕一个多月吧,”石匠面色为难,“您也知道,如今边关正在打仗,每天死伤将士无数,整个大周朝的碑石都短缺。”
“一个月?”甄小诗摇头,“不,我等不下……”
她不确定痛苦还能让自己活多久,万一临到死前都还不能完成心愿,她做鬼也不会甘心的!
“这里这么多的碑石,都是被什么人订走的?”她忽然产生一问,“为何需要这么多?”
“哦,是被高阳公子订走的。”石匠如实说,“至于干什么用……这个小的也不知。”
“高阳公子?”甄小诗眉一凝,“什么人啊?”
“跟小姐您一样,也是这镇上的新住户,似乎也是从洛阳来的,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模样,出手很阔绰,一来就收购了不少产业。”石匠往山间一指,“喏,您瞧,那座漂亮的山庄便是他新盖的。”
“石料这么多,他大概也暂时用不完吧?”甄小诗抿唇道,“不知可否请他让给我一块呢?”
“哟,这个小的可不敢答应,您还是亲自去问他吧。”
“我去哪里找他呢?”
“待会他会来付碑石的余款,您等一等,说不定能遇见。”
石匠话才说完,只见大道上,忽然出现一架华丽六马大车,数十名奴仆在车后紧紧跟随,好不风光气派。那车乘直往石场而来,马蹄儿扬起雾般尘灰,如仙人莅临。
“喏,可巧了,高阳公子来了!”石匠不由得兴奋道。
甄小诗怔怔地望着这气象万千的阵仗,退避至路旁等待。过了许久,那华车才停顿下来,但座上却垂着青色纱帘,高阳公子并未露面,只神秘地隐身帘后,隔着遥远距离与石匠说话。
“大人——”石匠呈报道:“这里有位姑娘想买一块石料,不知大人可否挪让一块给她?”
“哦?是谁?”高阳公子冷冷的问。
这帘后人一开口,甄小诗的心就扑腾跳动了下。
为何这语气、这声音……像极了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不,是弄错了吧?死人怎会复活?就算复活,也不会变成什么陌生的高阳公子……
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她虚弱地上前,“小女子因家中有至亲亡故,急需一块碑石,不知大人可否施让?”
“至亲?”帘中人挺立地坐着,高大身影虽然隐约不明,却亦可以窥探到一丝夺人气魄,“父母?兄长?姐妹?”
“实不相瞒,是小女子的夫君……”甄小诗垂眉答。
“甄小姐不是待字闺中吗?哪儿来的夫君?”对方一语道破。
他……他居然知道她的底细?错愕的双眸猛地抬起,难以置信。
“公子到底是何人?”她忍不住问道,“小女子姓什么,公子何以知晓?”
“这镇上的一草一木,在下都打听得很清楚,否则也不会在此置产。”帘中男子笑道,“在下喜欢安全的地方。”
他是安全没错,别人的隐私却全曝光了。甄小诗不由得有些动怒。
“甄小姐不如实话实说了吧,这石碑到底是为了谁而打造?”他咄咄逼人地在问。
“为我。”甄小诗咬唇,坦言答。
“小姐如此年轻,怎么这样想不开?”对方轻啧,“料理后事,不该是你这花样年华所为。”
“我身染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她淡淡道,“公子就当怜我命薄,让给我一块石料吧。”
“方才说是给你夫君,这回又改口说是给你自己,甄小姐,你说话前后矛盾,在下该如何相信?”
“没错,给我夫君,也是给我自己。”她笃定地说,“碑上刻两个名字,一个是我的,另一个……”
“是什么?”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急切,乍现之后非常迅速地隐去。
“武承羲。”甄小诗还是照实答。
“就是葬身定州的那位边防督察使?”帘后人轻轻一笑,“在下从不知道,原来他是甄小姐的夫君。”
她不语,话已至此,再无话可说,再多的嘲讽她也愿意承受。
“好吧!”帘后人总算点头,“这碑石,我可让给小姐一块。”
“真的?”她不由得惊喜,本以为看不到希望,却终究还是遂了心愿。
“不过,不是今天。”对方似乎故意刁难,“不知甄小姐明日可否到我府上一聚?”
“为何?”臻小诗眉一凝。
“在下有事想求甄小姐帮忙,明日一去便知。若是小姐答应,这碑石所需花费,在下全部摊付。”
“可我不需要你付钱……”
“那你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石料了。”这高阳公子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甄小姐,你自己考虑吧。”说着,他打了个手势,车马立刻回程,尘土再度飞扬。
“好!”无路可退的她,只得妥协,“我去!”
“小姐别忘了咱们的约定,明日午时,在下于家中恭候。”他抛下缥缈话语,绝尘远去。
甄小诗怔在原地,望着道上来去浩荡的队伍,有片刻出神。
高阳公子……他到底是谁?为何,那种熟悉的感觉在他俩之间流淌不散?虽然她明知这实在荒唐!
第7章(2)
雨下了一夜,直至第二天中午,依旧淅淅沥沥,本已寒凉的秋天更显萧瑟。
甄小诗如约而至,像昨日一般,孤身独行。
高阳公子的山庄并不难寻,半山腰里,一座巍峨豪宅森然挺立,虽然华美,但在这样的气氛中却显得阴沉恐怖,有些像闹鬼的古墓。
仆人说,公子正在用膳,请她在廊上等待。
她沿着雨帘滴答的游廊,徐徐前往花厅的方向,却见台阶下摆着一系列白瓷做的碗,高低各不相同,盛接雨水,绽放半透明的颜色。
好熟悉的画面……她心中不禁一紧。那时候,在宫里,同样的雨滴,同样的摆设,只不过杯子换成了碗。
“甄小姐,您先请进屋喝茶,驱驱寒气。”奴仆礼貌地道。
“不必客气,我就在这儿候着好了。”她并不想饮茶,只想站在这里,望着这些奇异可爱的器皿,回忆往事。
仆人点点头,默默退去。雨势疏离,游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屈膝蹲到那排瓷碗边,拔下一支银簪,敲击了起来。
叮叮咚咚,宫商角徵羽,当初武承羲奏出的旋律犹如回到了耳畔,引得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没想到甄小姐居然有此雅兴。”忽然,身后传来掌声。
甄小诗回眸,看到花厅的竹帘后,突然多了一道修长身影,雍容贵气的,正是高阳公子。
“公子见笑了。”她起身,悄悄拭去眼角一颗泪珠,不让人察觉。
每当听到他说话,她就心口激颤,太过熟悉与相似的嗓音,让她难以自持,她很喜欢这样与他遥遥相对,可以在一种若即若离的气氛中,勾起往昔回忆。
“公子也喜欢听着水滴的乐曲?”她好奇地问。
“没错,每逢下雨之际,我便会命人在这游廊之畔摆放一列瓷碗,由婢女节击敲打,叮咚之声,化为音律,风格独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