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跟他说话,他是好人,不像唐尧,不像那些在她面前来来去去的人,只想着阎罗令,只喊她阎罗令,他救她,救她离开冰冰冷冷的寒玉房,所以她好想跟他说话。
冷焰回神看向她。
“呵。”
一抹饱含信任、依赖,混杂着雀跃的笑容让他忘了方才想开口说的话。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清楚他的目的,为什么要这样信赖他?
“没用的混帐!”
原本跪在堂前的人突然往大门飞去,背部狠狠撞上合起的门板,直接飞出堂外,口吐鲜血,身体颤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是、是属下无、无能,请、请门主恕罪!”另一个跪在堂前的人抖着声音求饶。“属、属下再去找,一定要找回小、小姐。”
“该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踢飞下属,又立刻回坐在堂上的男人一拳捶上银制扶手。
一臂轻挥,衣袖因他挥舞的动作扬起青绿色的粉末,俯首在堂下的人没有看见,无知地抬起头想再求主子饶恕时——
“啊!”三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哀号过后,是双唇发黑、口吐白沫地倒地不起的景象。
举手投足间便能致人于死,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唐门现今当家——唐尧。
盛怒中的唐尧,阴毒手段连办不了事的门人也不会放过。
“门主请息怒。”坐在堂侧一处的青衫男子起身向主子一揖。“夜行人带着婉儿是逃不远的,您大可不必这么急躁。”
“青衣,你不懂。”唐尧降了火气,挥手斥退门人后,才对惟一还留在堂内的男子开口:“能进出的除了我没有别人,这个人能进出寒玉房,他的内力绝对不下于我,否则不可能抵挡得住房内的寒气。”
“大哥。”私底下才兄弟相称的唐青衣皱起剑眉。“照您的意思,来人是武林高手?”
“要不,怎么斩杀驻守在庄里的人?”庄里不但死了二十五个人还弄丢了她。唐尧想起这事又是猛力一捶。“该死!江湖上谁有本事挡住寒玉冰气!”
“江湖上多的是奇人异士,若说除了大哥之外,无人能进出寒玉房实在不能确定。”唐青衣轻摇手中摺扇。“小弟一时也无法想到有谁,但绝对有人能。”
“废话!”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开始爱说废话来着?“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她?有就快说!”
唐青衣垂了眼睫半遮去眸光,许久才抬起。“恕小弟驽钝无能,还没有想到什么法子。只是关于悬赏一事,小弟在想……”
“想什么?”
“昔日大哥接管唐门会宴请数十位武林中人观看阎罗令,这一悬赏下去,万一引起那些人的觊觎,想乘机抢走婉儿得到阎罗令,那……”
“这正是我的用意。”唐尧的目光闪过一丝冷冷的奸邪笑意。“那些人想动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贴出告示,一来可以增加耳目尽快找到她的下落,二来可以考验那帮人,看谁是真心向我,谁又是虚情假意想乘机夺取阎罗令,第三,是要逼出那个盗走她的人,偷走我的药人还想全身而退,没那么简单!哼,就让那家伙被全天下人追杀,让他知道招惹唐门有什么下场!”
“万一误伤婉儿那该怎么办?”
“那就是她命该如此。”唐尧无情的话语比起寒玉的寒气更甚。“找回她是因为我不想再花时间炼药人,如果找不回来,大不了再炼一个;只不过要找到像她那样的人很难,呵,很难。”
“大哥是指?”
“别看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很吓人,她是个炼药的好材料,没有人能比她的身子更容易吸附药性,哼,再找一个,有谁能比得上她呢?”
唐青衣暗地里莫名打了个寒颤。
唐尧垂眼望了一下胞弟。“怎么不说话了?”
“婉儿,是我们的妹妹。”
“妇人之仁。”唐尧嗤哼:“我们唐家没有那种怪物,看看她,自出生就是白发红眼,能见人吗?做药人是她的命!”“大哥!”
“你要替她求情?”
“不,要求情早在十年前就求情了。”唐青衣笑着理清兄长的疑心。“只是替大哥觉得可惜,毕竟是炼了十年的心血。”语毕,他低头,双肩微微下垂,目光落在脚前的地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啊,炼了十年。”唐尧低声喃道,眸里闪动复杂的流光,让听见他声音回神抬头的唐青衣难以分辨其中隐含何种意味。
过了半晌——
“青衣!”唐尧捶桌而起—步下高堂。
“大哥有何吩咐。”
他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去,只是撂下命令——
“提高赏金,将她送回者赏黄金一万两。”
季千回冒着冷汗捎来的信息,虽然说冷焰极度不愿听,想当作马耳东风,但为了不误事,他最后还是决定当真,刻意避开大道,转走荒野小路,一来,不容易被发现,二来,不必因为要过城越镇,得额外再花费心力隐藏唐婉儿异于常人的外表。
前几日共乘一马,冷焰发现她非常怕痛,几乎只要小小的颠簸就能让她痛得掉下碍他眼的泪,哭得像每年必犯滥的黄河河汛;为了免于碍眼心烦,他索性买了马车,在里头铺上层层柔软羽被,以防她又因为马车颠簸碰撞挨疼,她也不必再戴着纱帽遮掩外貌。
他这么做不是出于疼惜之意,只是怕麻烦。她每回只要挨痛就会想爬进他怀里,用眼泪沾他一身湿,很烦。
坐在外头驾车的冷焰心里正在估算到达杭州还需多少时日,没注意到身后布帘悄悄掀起,露出冰雕似的雪白人儿,红艳的瞳正沉默地盯着占在驾座上挡住视线的宽背。
其实,身后布帘被掀起时他已经知道,但不想回头,不想理睬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唐婉儿。
他开始明白遇上不会说话、无法闲聊,却又得日夜相处的人是什么滋味,也难怪凤骁阳那票人从不和他闲聊,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找上他。
在他们眼里他是闷葫芦,在他眼里,身后的唐婉儿更是闷葫芦一把,闷得他心烦。
因为她的闷和一般人不同,一般的问是像他,不开口、不说话;而她的闷是话说不清楚又爱拼命说话,吵得他气闷的特异种类。
红眸好奇地左顾右望,过了几日正常人的生活,唐婉儿的四肢较先前灵活,也比较有力气,才能分心在周围她从未见过的事物上。
“花、很漂,草、香,我心,开。”
唉,他已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息。“花很漂亮,草很香,我很开心。”他纠正,同样是不知道第几次纠正她说话。
像之前的每一次,唐婉儿兴奋地重复他更正的话,一遍又一遍,好让自己能牢牢记在脑子里。
然后,又开始她的胡言乱语:“前,没见,关我,在很冷。”
冷焰头也不回,直望前方专注于路况,却不自觉地分心跟她说话:“你想说你以前被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你、想说、以前、被关、没看……”
“你想说你以前被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你想说、以前被关、花草。”
“关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在寒玉房没看过花草。”
“很好。”这是她至今所学最长的句子。回头简短赞赏一句,望见她朝自己扬起的笑容,冷焰转回头正视前方,然后叹气。
他又在不知不觉间教她说话,唉,麻烦。
他是冷焰,江湖上人称索命阎罗,但碰上她唐婉儿,他觉得比碰上季千回那老鸨还头痛,唐婉儿那无人可比的天真、无知,比起面对武功高强的对手,还让他觉得难缠。
季千回是一开口就嘈杂得像只不知道“闭嘴”两字怎生书写的麻雀;这唐婉儿也一样爱说话,可却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逼他得说更多来纠正,一天下来和她说的话比和凤骁阳那一群人认识这几年说的话更多。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像唐婉儿这样的人,独来独往的他也从没想过会有遇上这种人的一天。
但吊诡的是,他想杀季千回好消了耳边的杂音,却不曾想过要杀唐婉儿好免掉这个麻烦。
他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因为凤骁阳要她,所以不能杀,只能忍。
“焰!那、那是什么?”背后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衫子,另一手越过他肩头,不小心滑触过他的脸颊指向前方上空。被她触碰的颊留下一道像被抹上黄磷引起的灼热,很痛。
冷焰厌恶地甩头,试图甩开那奇异的烫热,直到唐婉儿又扯了他一下,才知道自己方才怔忡失神了一会儿。
这种情况愈来愈多见,他感到非常、非常不痛快。
“焰!”
尤其是在她永远只会叫他名字,而始终学不会连名带姓的时候。
“焰?”得不到回应,唐婉儿再次扯动他衣衫。“焰?”
他又不理她,“呜……”
“鹰。”冷焰叹息地道出她方才所指,盘旋在天空中的鹰。
接着,他听见背后抽气的声音,一会儿才听到她重复这个字。
然后,一切又回到聆听她胡言乱语,他得一句、一句纠正的场景。
一路上,马车缓缓行进在乡野小路。
鸟语,花香;人烟稀少。
到了夜晚,更让冷焰头疼的事再度来临。
不知道唐婉儿是白天睡多了还是怎的,到了夜晚,她精神挺好,清醒得像一大早方睡醒的人,完全不知道驾车人的辛苦,硬拉着他东扯西扯。
但如果说她精神好,其实又不然。
红眼睛底下两处渐深的黑眼圈是久久未睡足眠的人才有,她到底是睡过还是没睡过?
“天上的星星,漂亮。”已经会流利说些简单字句的唐婉儿,兴致勃勃指着天空闪烁的星子。
冷焰生起用来取暖的火隔开了彼此,随风轻摆的火减轻了夜里的微寒,也烘得唐婉儿的颊泛起两团鲜艳的绯红。
“月很圆。”
“今天是十五。”冷焰掐指一算,只剩一个月又十天,照这样下去,他必须日夜赶路才能赶在时限前到达杭州。
沉陷在该走哪条路比较快,哪里有野店可以买些干粮上路,还有要怎么在必经的城内不让唐婉儿被发现的思绪中,脑子里的盘算突然像陷入泥坑的马车停滞下来,顿住在做出结论之前。
一直盯着地面沉思的他直觉地倾耳,除了夜枭呼呼,再无其它。
他找到思绪中断的原因:少了唐婉儿的嘈杂。荒谬,他竟然习惯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的声音。
抬起眼望向左前方,唐婉儿正蜷着双腿,脸贴在曲起的膝上,映照火光的白发遮去她大半容貌,只露出闭上的眼,和雪白的眉。
为什么会是这副容貌?这个疑问在冷焰心底回荡不下十次,她的身子除了白,就只剩眼与唇的红,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模样?
难道是唐尧将她当成药人炼制才变成今天这样子?思及此,一股潜藏在体内深处的怒气倏地涌上,他明白,是不平她被如此对待。
人,被杀比被迫过得生不如死还来得痛快,他是杀手,会杀人、给人一个痛快,但不会折磨人,所以无法苟同唐尧的手段。
再怎么阴险狠毒都该有它的极限,唐尧显然没有。
在他眼底蜷曲的身子忽然颤了颤,露出一边的眉眼突然紧蹙,倒抽口气的声音响起,唐婉儿以令人意外的迅速抬起螓首回头看了身后好一会儿,才转回来抬起双手拍拍脸颊,又开始不管冷焰听不听都要开口的自言自语。
一直隔火注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