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夫人点头道:“可以啦,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待我教你几个自己修炼的小窍门,你平时练剑之余,便在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山路上,一边走,一边用这法子练内功,什么时候能上思过崖了,你的功夫也便上了一层楼。”
当下师徒二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月亮升上了头顶,岳夫人见林平之心领神会,放下心来,微笑道:“想不到平之你很聪明,不比你大师哥差,你练功勤恳,那又比冲儿强了。”她这般夸奖,林平之听着,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师徒两个寻路回去,一路无话,走到岔路口,岳夫人回头向林平之正色道:“今日师娘教给你那几个小窍门,你可不能在师兄弟面前无端炫耀。否则给人背后说师娘偏心,那可不好。”林平之点头答应,岳夫人想了想,眉头深锁,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道:“好了,你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罢。”
林平之好好的答应着,回自己住的屋子去,洗一把脸,又到厨房去,找到几个冷馒头,就着咸菜对付了晚饭,便提着剑,悄悄出门,到后山通往思过崖的坡上去,按照岳夫人的指点,练起内功来。
☆、雪夜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思过崖山路上练习内功:半个时辰的静坐吐纳,半个时辰的慢走加吐纳,再半个时辰的跑动跳跃,无论做任何动作尽量保持内腑气息按规律流转。也许真的是找对了方法,也许是他的勤恳见到了成效,他练功夫越来越顺手,华山的入门剑法终于学全了一整套,且不必再用最笨的法子一招一式没完没了的练习也能熟练掌握。这个秋天过得好快,入冬的时候岳不群查验群弟子的练功进度,很是吃惊林平之的进步神速,吃惊之后又很欢喜,破例给他多讲了几招入门武学的后着变化。
他自己也为自己高兴,清晨无人的时候在思过崖险径上奔跑,最后提气纵跃,一个筋斗翻过去,落脚竟然虚了,他心下一沉,刚以为自己就此便要跌落深崖,却连害怕都还没顾得上,双足便踏到了实地。他深深嘘一口气,一瞬间满身冷汗,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抬头四下看看,便看到身侧崖壁上探过来的几株老松树,他先是一愣,接着欢喜得恨不得大叫大嚷:五棵松旁边的陡坡,他过去无数次仰望过,这是第一次真的纵跃上来。
他一个人高兴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上窄窄的那一条栈道,不由得叹气,他的武功到底还是不够,上不去的。
独自一个徘徊一阵,只得再找路下山。
他在思过崖边练剑的时候,常会碰见岳灵珊。
岳灵珊总是挎着个大大的篮子,连蹦带跳的向思过崖顶上走过去或者从思过崖顶上走下来,有时候看见他,打个招呼,有时候停住脚看他练剑,练得不好,她还是照旧要甩脸子、骂两句,甚至长剑一抖,便是一个碗大的剑花向他刺来。他要躲固然是躲不过的,好在她也只是胡闹着玩。
每天傍晚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她可以去和令狐冲单独呆上一会儿。岳夫人是过了明路同意的,岳不群也只装作不知道。
但是每一天都好长啊,她的日子总不能只指着傍晚那一阵儿的快乐。她和其他女弟子一样有繁重的功课要练习,还要学着作女红烹饪,可是即使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还有好多时间没法子打发。她爱跟陆大有斗嘴,可惜总是说不过六猴儿,别的师兄弟呢,要么年纪太大,要么性子太木讷。她有时候就来打打林平之的主意,逼着他陪自己玩儿,华山上那么多弟子,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他们两个年纪最接近。
论好玩,林平之实在太没法比令狐冲了。他不如令狐冲见多识广,不如令狐冲说话滑稽,不如令狐冲大胆顽皮淘气的法子层出不穷。岳灵珊觉得他毫无趣味,跟他简直八字不合。
冬季里有一天,天气早上起来便阴沉沉的,华山派到访一位不速之客,原来是嵩山派左冷禅的信使,岳不群当天便匆匆收拾行装,带同夫人和几名干练的弟子,急急忙忙的下山去了。
这天中午,天上便飘起了雪花。林平之看看雪,照旧去老地方练剑。练没过一会,便看见岳灵珊穿得厚厚的,提着篮子,冻得缩着肩膀,向思过崖这边走来。
林平之依规矩站定,她走过的时候叫一声师姐。她回头来看看,淡淡的“嗯”一声。这时候雪已经下得十分大,他忽然有些担心起来,问道:“师姐,今天也去给大师哥送饭么?”
岳灵珊怕冷,没好气道:“是啊,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可告诉你,今天我上崖去你不许多嘴告诉别人,倘若走漏了风声,瞧我怎么揍你!”
林平之一呆,讷讷的道:“是。”猜想一定是岳夫人走的时候见天气不好,料知要下雪,不许她今天再去的。见她冻得脸颊鼻子红红的,忍不住道:“山路险陡,师姐要小心。”
岳灵珊重重地哼一声,愠道:“思过崖的陡坡险径有什么了不起,师姐我小菜一碟!你当我和你一样,武功是稀松平常的三脚猫么?”她最要强好胜,话音未落,便突然发力,嗖地一下向前冲出去几丈远。她脚步不停,却回头来向林平之点点头,笑一笑,接着便施展轻功跑远了。
她那个笑容里面有说不尽的鄙夷轻视,林平之站在那里,呆住了,心头五味杂陈。他一向知道,他和他的家传剑法,在人家的眼里就是那么不值一提的三脚猫。他从来不敢和其他师兄弟们过多的相处,就是怕在他们眼中看到那种鄙夷、轻视,最怕的是带着同情的轻视:一个浪得虚名的家族,因为他们浪得虚名的剑法而被灭了门,只剩下他这一个漏网之鱼延续着祖辈的笑话。
他心头乱糟糟的,信步向前面走,不知不觉到了思过崖下。他仰头望着巍峨高耸的思过崖,大雪中越发凛然孤峭,如同刀刃削成的一般。他仰头呆呆的看着,忽然莫名的倔强冲进胸臆。
——我家传的剑谱,倘若真的稀松平常,他们何苦如此费尽心机的找寻?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存在。
——我必须去见大师兄。
——她一个女子能做到,凭什么我做不到?
他深深的、没有尽头一样的吸气,然后他挺拔的身子在漫天大雪中纵跃而起向思过崖陡峭的山路奔去。
☆、思过
林平之使尽浑身解数,在思过崖陡峭的山路上与积雪奋战。刚上山的时候,毕竟这条路已经走过多次,倒还好说。后来天渐渐的黑下来,除了雪地散漫反射的一点微光,漫长的山路上什么都看不见,更何况他现在走的地方以前只远远地仰头张望过。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此天寒地冻,他的头上却全是汗水。雪片落在他身上,便给汗水蒸化了,接着又在他的头发上受冻成冰。他大口呼吸,每走一步,都需要用长剑在身前的雪中深深插入,确定是实地才敢踏步。
雪似乎小了些,他站定了,低头望一望五棵松旁的那陡坡,心里奇怪怎么就在脚下?他感觉经过那里已经很久了。长剑插入雪中,忽然好似戳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他心里好奇,弯腰扒开积雪,拾起来一看,不由得哑然,原来是个酒葫芦,晃一晃,里面沉甸甸的,酒已经冻硬了。
他虽然没见过,也猜得到这是岳灵珊带给令狐冲的,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岳灵珊出了意外?这念头一出现,他登时心里一紧:岳灵珊虽然平时对他呼来喝去的,可毕竟对他有恩,何况岳不群夫妇对他这样好,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是眼看着她上来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思过崖的险径,他摸着黑,走着雪地,到了这里,本来已经是能力所达的极限了,心里多少有些打退堂鼓,突然得知岳灵珊可能会出现意外,那半途而废的心思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快点上思过崖去,先把消息告诉给大师哥,再下山通知其他师兄弟一起进山找寻。
他心里着急,脚步便没适才那么小心翼翼,山路转一个弯,手把着岩壁上用铁楔子固定的绳索,急火火的走过那仅容一人贴岩壁而过的栈道。刚走到峭壁中间宽阔些的一个石台,忽然脚下一滑,四下毫无着力处,登时大半个身子悬于峭壁之外。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手举着的长剑卡住了岩缝,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过了这段古栈道,上思过崖的山路总算好走了些,如果没有积雪,可以看见从前道士们修凿的石阶,林平之看到了思过崖顶山洞中的火光。他心里一松,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上到顶上,再走几步便是了,忽然间,那洞穴中有女子的笑语声,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山崖雪夜,四下里空旷安静,那声音虽然不大,林平之还是听得明白。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他一怔,原来岳灵珊到底没出什么大事,还是到了令狐冲这里,这么晚了,两个人还在说笑。他虽然和这两个人交情都不深,可也看得出来他们感情极好,说不定早已有了私情,多亏了岳灵珊爱说话,否则他冒冒失失的过去,大家岂不尴尬?她毕竟武功不弱,自己还为她担忧,真是多事。想到这里赶紧转身要走。
忽然令狐冲的声音响起来:“什么人?”
林平之吓一跳,恰好身边有块大石头,赶紧往后面一猫腰。听着令狐冲出了洞,林平之不敢抬头,一颗心砰砰直跳,令狐冲只要往前再走几步,便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雪地里自己的脚印。
这时岳灵珊给他解了围:“大师哥,有人么?”
令狐冲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听着仿佛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岳灵珊四下看看,撅起嘴,说道:“一定是你听错了,哪有什么人。我跟你说到一半,你也不好好听,你给我评评理,六猴儿那么气我,可不可气?……”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又回到洞里。
这一下可苦了林平之,他想走,怕令狐冲耳朵厉害,不敢动,蹲着的那里又是个雪窝。听着岳灵珊叽叽呱呱说些没轻没重的小女儿家长话,心里几番犹豫走还是不走,忽然令狐冲说道:“小师妹,天晚啦,你早点睡觉,明儿好早些下山。”林平之暗暗叫苦,只盼岳灵珊千万不要听话,千万要继续说下去,说得越大声越好,自己好趁机脱身,谁知岳灵珊也倦得很了,又说了没几句,便没了声音。
接着令狐冲走出了山洞。
林平之本以为他们是有私情的,一万个也没想到令狐冲这便出了山洞,又担心他是来捉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道,铮的一声,他长剑出鞘,接着无声的练起剑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探头偷看。他们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借着山洞里篝火的光,能看见令狐冲脸上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笑颜。他的剑招林平之没学过,只觉得虽然看着眼熟,显然也是华山剑法,举手投足却十分好看,仿佛舞蹈。
他不知道这是令狐冲和岳灵珊自创的“冲灵剑法”,他也不知道这个晚上是令狐冲一生中,最圆满、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畅谈
令狐冲在洞外自娱自乐的练了一会剑法,便回洞去,一会便没什么声音了。林平之大着胆子,站起身,蹑手蹑脚的往山路上走,一边走一边遥遥望着山洞中的动静,一开始角度不对,看不到什么,等到能看到了又吓一跳:令狐冲正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