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突然发现他自以为的看淡,原来那么不堪一击。他喜欢绿竹巷中的生活,可他放不下,半点都放不下。
☆、坐怀
船在洛水上顺流而下,令狐冲在后艄上坐着,遥遥看着城市渐渐远去。
他身前有琴,手中是绿竹翁送来的曲谱,满满的簪花小楷,是那婆婆亲手书写。一字一字,轻灵娟秀,不知那当已满头华发的女子,最美的年华中是否也有过传奇的故事?
他低低哼着曲调,手指相和着,在琴弦上虚弹。他不愿意声音大了,怕吵着了师父师娘,更不想被师弟师妹们大惊小怪。洛水上微风清凉,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脑海中回荡着是那婆婆手中如清溪流泻的韵律。
他心中的弦忽然一颤,再颤。手指停下,慢慢的回头。
林平之站在身后,淡淡的笑:“大师哥,师娘叫我来给你送点心……”
他没参加出发前的践行宴,到现在水米未沾牙,可也只有岳夫人还记得。
林平之在他面前放下几个荷叶包,是几块油酥饼,另有两个卤鸭腿,他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了酒葫芦。这些东西在他面前一一摆好,他默默的站起,回身走了。
岳夫人怎么会纵容他喝酒吃肉?
他好一阵子魂不守舍,半晌拈起那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子甜甜软软的香气冒出来,熟悉的香气。
他们雇的是一艘挺大的帆船,上下两层,三间船舱,岳不群夫妇带着女儿住了一间,一间给令狐冲住,方便他养伤,另一间给几个女弟子。三间小舱房之外另有一个大船舱,白天大伙儿在这儿吃饭打坐,晚上草席一铺,男弟子们就在那儿和衣睡觉。
林平之睡在角落里,他俯卧着,横着胳膊当作枕头,脸贴在胳膊上。他老是做梦,有时候梦到开心事,唇角弯弯,甜蜜的笑;他大多数时候梦见的却是伤心事,眉头会皱成小小的疙瘩,唇角孩子气的撇着,满面委屈。
令狐冲依靠着舱室的隔板,慢慢的滑落坐倒。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他一点都不爱喝的甜甜的酒。
轻轻的脚步声响。他回过头,看着林平之在身边站住。
他默默无语,把酒葫芦递给林平之。
他蹲下,接过酒,喝一口,还回去。
令狐冲哑声说:“这酒太甜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林平之苦笑问:“不喜欢,为什么还喝?”
令狐冲喃喃道:“是啊,不喜欢为什么还喝?喝不到就像少了什么?这么软的酒也能上瘾么?”
林平之低下头,半晌才道:“你不喜欢,以后我不买就是了。”他说着,便想离开,令狐冲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他嘎声说:“我已经离不开了,怎么办,怎么办?”
林平之看着他,他苦恼的抱住头,他看起来比林平之更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林平之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他的头。而他一进到他怀抱里,立刻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反手环抱住他,勒得紧紧的,略微松一松手也不肯。他太用力,全身都在微微的发抖。
头埋在他的胸口,衣料摩擦着皮肤,他喃喃地说:“这样不好,不好……我是快死的人……不应该这样……”低低的像是呜咽。
林平之低声安慰:“没事的,不会死,没事……”他不知道究竟在安慰令狐冲还是在安慰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没人比他自己更明白。
然后另一个人让他们彻底明白什么是“不应该”、“不对”,岳不群的声音,刻意压低,愤怒得变了腔调:“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像被霹雳炸在头上,令狐冲松了手,林平之向后一跤坐倒,两个人骤然分开,无比的惊怕,为什么是岳不群?哪怕撞破这一幕的是岳灵珊都不会让他们这样惶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样更可怕、更不堪?岳不群气得声音发抖:“你们……你们竟然做下这等苟且之事……”
令狐冲双膝跪倒,低声道:“师父,我对林师弟,发乎情,止乎礼,绝不敢有半分苟且,师父明鉴,此事是弟子一时糊涂,与林师弟无关。师父要责罚,罚在弟子一人身上就是,林师弟没做错什么,师父,求您别为难他。”
林平之看着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的模样,那些声音仿佛很近,又很远。
岳不群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扭曲着愤怒的脸,低头瞪视着令狐冲。他一生端严方正,为什么到了老来,却要眼睁睁看着这般下作的事情在视如己出的弟子身上发生?回忆刚才那一幕,两个人紧紧相拥、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挨挨蹭蹭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反胃。他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对令狐冲说道:“回你屋里去,没我允许,不许再出来!”
令狐冲说:“只求师父莫要为难师弟。”岳不群怒道:“住口!回去!”他不敢再说,磕了一个头,起来回身,林平之看着他凄楚的面容,两个人只最后对视一眼,他便默默的回去了。
林平之跪倒,浑身僵硬。他知道岳不群对他的情感,比起对令狐冲,差得可太多了。他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栖身在华山派羽翼下,方才保住这条命,方才能学艺复仇。他是有错,他还有家仇在身,为什么却熬不过儿女情长?如果岳不群要逐他出门户,他无话可说。
岳不群低声喝道:“今日之事,念你年幼无知,我可以当做没瞧见,下不为例,从此以后,你不许再和令狐冲说一句话!听到没有?”
林平之先是心里一喜,师父竟是如此大度?接着便是一凉,他摇摇头,凄然道:“师父,弟子和大师哥……”
岳不群深吸一口气,恨恨的道:“你也给我住口,你想让我将你二人双双逐出师门么?你让我怎么和你师娘说?”
林平之语塞,岳不群喟然长叹,道:“冤孽,冤孽。”转身离去。
☆、豪聚
此后令狐冲果然把自己关在舱房里,再也不肯出来了。林平之见不到他,更不可能再同他说话。师兄弟们大家都奇怪大师哥的伤怎么突然又发作了,也奇怪林平之比平日更加的沉默寡言,但总而言之一切似乎都还正常。船在洛水上一路顺水而下,转入黄河,然后不知道怎么开始,离奇古怪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起来。
有稀奇古怪的事,就有稀奇古怪的人,老头子、祖千秋、计无施、平一指、蓝凤凰、塞北双熊这些人,令狐冲在江湖上走动时间也不算短了,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岳不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华山派掌门人,何时与这些江湖异类打过交道?华山派群弟子初时惊奇,后来就只好奇还能不能有更奇怪更有趣的人出现?
让岳夫人安心的是,桃谷六仙再次出现,而且桃实仙未死。她想到桃谷六仙就害怕,倘若桃实仙毙命在自己剑下,这梁子结下了无法化解,说不定总有一天自己便要被他们拽住四肢活活分成四段,为此也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忽然见桃实仙虽然受伤,却唠唠叨叨的辩起来依旧神勇无比,且桃谷六仙没心没肺,不是记仇的样子,心里这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畅快无比。
这些人一个个冲着令狐冲而来,令狐冲是个爱交朋友的,纵然有千般苦恼万种情伤也挡不住他的义气豪情。林平之不能和他太接近,冷眼旁观,见他被这些朋友包围着,大碗喝酒谈谈笑笑,似乎没有余暇苦恼之前的种种,偶尔身后似乎有他的目光在凝视,回过头却只见他和别人说笑。他只有独自伤心。
蓝凤凰到了船上,她给令狐冲渡血,给他喝五宝花蜜酒,令狐冲统统欣然接受,她一高兴就亲他,他竟然也安之若素,岳灵珊等女弟子都忍不住鄙夷,林平之看着更是心如刀割一般。他总想找机会跟令狐冲再说说话,说一句就好,可他身边有了朋友,有了好酒,更是整日醉醺醺的了——他本来就不愿意面对,被岳不群撞破就更加只想着逃避。
直到五霸岗聚会,林平之始终都没再得到机会和令狐冲单独相处,说上一句话。
五霸岗上,群豪相会。岳不群夫妇带着诸华山弟子旁观,见令狐冲想也不想,便和这些江湖异人连“同生共死”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由大皱眉头。令狐冲和他们上了半山的棚子喝酒,群豪倒是很体贴,为华山派诸人也开出了几桌席面,见岳不群淡淡的不肯上山,也不见怪,将席面连桌子抬下山招呼他们坐下,便自己高高兴兴的饮酒作乐去了。
岳不群脸色极难看。岳夫人知道丈夫爱面子,莫名其妙竟然成了令狐冲的附庸,想必心里不舒服,悄声道:“师哥,要不咱们先回船上等冲儿?”
岳不群摇摇头,冷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
他只坐着,不动碗筷,众弟子也不敢吃喝,大家干巴巴的坐了半夜,岳不群忽然低喝道:“有人!”
山坡上群豪聚餐,大呼小叫的声音传到山下,喧哗无比,但他依然清清楚楚的听到身后远处,劲风拂过植物的声音。
他迅疾无比地执剑起身,众弟子跟着迅速摆好了迎敌的阵势。只见远处树林中,两名中年女子抬着一顶小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岳不群低喝道:“大家凝神戒备!”话音落下,那乘小轿来得好快,乍然已经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看那两名中年女子都是身材高大,举动轻娴,迈出的每一个步伐都极其和谐,看来相当的训练有素,而且都武功不弱。她们来到近前,前面那中年女子喉音深深的,冷声道:“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在此,前方是什么人,竟不跪拜?!”
岳夫人心里一沉:“她们是魔教的!”
岳不群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心下吃惊,但他愈是惊怒,愈是冷静,脸上紫气大盛,曼声道:“在下华山岳不群。”
那中年女子却不吃惊,依旧冷冷的,道:“原来是岳掌门,失敬,失敬。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在此,岳掌门因何不跪?”
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冰冰的道:“兰姨,不必强人所难。走。”她窈窕的身影在轻纱小轿中隐隐若现,便是那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了。
那中年女子应一声“是”,更不再理会岳不群等人,两人抬着轿子,径自上了五霸岗。
岳夫人又惊慌又担忧,道:“师哥,魔教的人怎会在此?冲儿在山上,岂不危险?”岳不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还未答话,林平之实在忍不住,说道:“师娘,我上山去救大师哥回来!”岳夫人说:“胡说!你是什么身手,救不了你大师哥,再折了你自己!”岳灵珊道:“妈,我也去!”众弟子魔教当前,不肯落后,纷纷地叫道:“我们也去!”
岳不群怒道:“都住口!听!”
他们一怔,接着便发现,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五霸岗,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岳夫人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此诡异……”接着她看到更加诡异的事。
那些在五霸岗上吵吵嚷嚷的江湖汉子们,此时正排成一队,依次从山路上静悄悄的走下来。
☆、逐出
林平之忍不住,看祖千秋也走了下来,冲过去一把抓住他,问:“祖先生,我大师哥呢?”祖千秋面色尴尬,苦笑着摇摇手,用嘴型比了几个字:“他没事,我不能说话。”林平之瞪起眼,问:“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不能说话?”祖千秋又摇了摇手,挣脱他,快步走了。
林平之还要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