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快亮了才回来。
林平之听不见他猫儿一样轻悄的脚步声,但总看得见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他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侧身钻进门,再小心翼翼的合上。林平之轻声道:“冲哥,你回来了。”
他激灵灵地吓一跳,回身来瞪着林平之,看着他用火刀火石火绒点亮了烛火。他整整齐齐的穿着外衣,整齐的头发、整齐的脸。他微笑着,笑容中也再没了前些天那种种放荡的暗示。
林平之跟着令狐冲去见那些江湖朋友。
令狐冲面对林平之的时候,满脸不安,笑得假惺惺的,难看之极。可他一见到那些江湖豪客,往日神采飞扬的令狐冲立刻就回来了。他是真心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聊天吹牛喝酒胡闹。田伯光也在众人之中,却不和令狐冲说话,先过来打量几眼林平之,满脸上堆下笑来,作揖道:“林少侠果然也在。”
他的笑容说不出的促狭鬼祟,林平之不由自主,脸上“腾”的红了。
群豪对“色”之一字,大多粗放,不像田伯光那么精通,自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老头子祖千秋等人一拥而上,将令狐冲簇到中间,乱哄哄的又说又笑。林平之给挤到外围,田伯光在他身边,忽然问他:“令狐冲还不知道?”
他转过头,尖锐地望着他。
田伯光一笑:“令狐冲若是知道,自然要先带你找岳不群算账的,只怕又是一场大热闹,哪儿还有时间管任大小姐的事。”
林平之沉默一阵,淡淡说道:“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算账。”
林平之跟着迎接任大小姐的群豪一路北上。
不跟着走这么一遭,任何人永远别想知道日月神教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最初只有一二百人,到湖北武当山脚下,人数已经有两三千,进入河南境内,便达到了四五千。这许多江湖豪客一路走来,沿途州县的旅店饭馆都遭了秧,令狐冲没办法,命人采买粮食牛羊,尽量绕开城池,尽走荒郊野外,夜里便升起篝火,露宿一宿。人多口杂,他要照管的事太多,有时候远远看着林平之和田伯光有说有笑,胸口像堵了什么,却又没处发作。
这天他们在一座城池之外,旷野之上,安下营寨,群豪点起无数篝火,有的烧烤猎物,有的喝酒猜拳,更有的一言不合,吵吵嚷嚷的比剑练拳。令狐冲与计无施、祖千秋等人在营地四处巡视。看着这许多江湖豪客,他只觉得热血上涌,这一生一世,便是和他们一样,混迹江湖,浪荡逍遥的终此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江湖中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深深相爱,所以盈盈才情愿以性命相救。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见到盈盈,跟她解释,求她谅解。她肯豁出性命,他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要她别迁怒到林平之身上就可以……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想法看起来越来越禁不起推敲。这许多江湖豪客,都愿意为盈盈去死,他的贱命一条又有什么稀罕?他该怎样做才能消除误会,又该怎样做才能令天下人不要再以他和盈盈的事情为谈资?他欠盈盈良多,怎么才能让她那么腼腆害羞的女孩,不要再没完没了的被提起、被嘲笑?
他想和林平之好好商议这件事,可是这一路上,林平之始终游离在外围,不怎么和他接触,甚至有时候会躲着他。
他忍不住想找找他,营地里人太多,四五千人中找一个林平之,竟然这么难。他这些天都刻意的混在人堆里不让他注意到,夜里虽然住在一起,但这些江湖汉子们不拘小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啰嗦一番,他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再和他亲热,久而久之,连说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现在在营地里遍寻不着,忍不住找人打听:“你们看到我师弟没有?”
竟然真的有人知道:“刚安顿下来他就和田伯光进城去了,说是天气太冷,进城去买冬天衣服。”
令狐冲一颗心刚放下去,又提起来:他为什么总是和田伯光在一起?
城池不大,可也不小。林平之在裁缝店里挑了件厚厚的黛青呢子披风,付了钱赶紧披上,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是福建人,虽然在华山住了一年,还是受不了北方深秋的寒冷。
田伯光侧着头,打量着他,他的脸被厚厚的黛青色衣服衬得越发玲珑雪白,鼻子尖和脸颊却冻得通红,还没缓过来。田伯光脸色便有些古怪,清了清嗓子,笑道:“令狐冲这小子,嘿嘿,真他妈的命好。”
林平之脸有些红,假装听不懂,自顾着去看衣服。田伯光在他身后,自言自语一般说:“有小师妹,有小尼姑,有任大小姐,还有你,嘿嘿……一个比一个漂亮。令狐冲那小子长得吧,马马虎虎,虽然不难看,可又不是什么潘安宋玉,怎么这么好福气呢?”
林平之回身笑道:“说到艳福,天下还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田兄你?”他说到这里,脸色突然变了,目光直直的瞪向裁缝铺子大门之外。
他看见岳灵珊和施戴子、高根明三个人,进了裁缝铺子对面的铁匠铺。
田伯光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跟着回头看去,什么都没看见,笑问:“你怎么啦?”林平之脸上血色慢慢的消退干净,轻轻的道:“田兄,小弟求你一件事。”
田伯光笑道:“我说过,只要我帮得上,一定尽力。”林平之点点头,道:“多谢田兄,我想请田兄回去告诉我师哥,就说这城里很好,我在这儿住下了。”
田伯光奇道:“为什么?”林平之说道:“还有,城门很快就会关了,田兄等城门关上之前再出去,别让我师哥今天有机会进城来找我。”田伯光笑道:“这可真奇了,你是打什么稀奇主意呢?”林平之苦笑道:“田兄轻功卓绝,要做什么我都不可能阻止,想看看就来吧,不过离远一点,别让别人发现你。”
他说着,举步便向外走。
他走到铺子外面,在街边一个卖零碎小东西的摊子边停住脚步,细细的看起摊子上那些东西来。
没多久岳灵珊和两个师兄从铁匠铺出来,高根明兀自抽出一半长剑,看刚被打磨过的剑锋。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林平之身后。他听得见岳灵珊的笑语声。接着他也听见了那笑语声戛然而止。
他微微一笑,问老板:“这个香袋儿多少钱?”
他付了钱,揣了香袋,回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他知道岳灵珊跟了上来,只有她一个。
他沿着长街往前不疾不徐的走,走到一条窄巷入口,拐了进去,藏身在一户人家大门旁边,长剑出鞘。岳灵珊没多久便跟着进来,他一步跨出去,长剑递出,正横在岳灵珊颈侧。
他顿住了招数,瞪大了眼睛,听着自己的声音中满满的是惊讶和欢喜:“师姐?”
岳灵珊吓得面色惨白,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他,听到他那一声“师姐”,顿时眼眶红了一圈,哽咽道:“小林子……真的是你……”
他看着她圆圆的脸憔悴了很多,小下巴变得尖尖的。她是真的担心他……他的心登时也软了,低声道:“是我,是我……我是不是在做梦……”他是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样子,猛地一拥,将岳灵珊抱住了。
田伯光在屋顶上看着,暗骂:“他妈的混账小子坑死我啦!”他回去该怎么给令狐冲交代?
☆、入寺
林平之随岳灵珊回他们住的客店中,拜见了几位师兄。岳不群夫妇却不在,岳灵珊说:“我爹爹妈妈都赶上少林寺去啦,说是魔教大举入侵少林寺,叫我和师兄们慢慢的去,到了少室山也只许在山下等着,不让跟着瞎凑热闹。”说着,大是不乐意。
林平之听到岳不群夫妇不在,自然而然的安了心。岳灵珊看着他的眼神含情脉脉的,几位师兄也心知肚明,大家说说别来无恙的话,开开玩笑,便混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整顿了行装,知道魔教群豪就在城外露营,一早起来,城门刚开,便悄悄地出城,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少室山而去。
令狐冲率领的群豪人太多,论赶路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岳灵珊他们。之前岳不群夫妇虽然命他们慢慢的走,自从岳灵珊远远地看见了魔教群豪的阵仗,便兴奋不已,说什么也不肯慢慢的,师兄们拗不过她,只能快马加鞭。因此他们赶在群豪之前好几天到了少林寺。
林平之想到要面对岳不群夫妇,就心里打鼓,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岳灵珊和师兄们过去。当时大家还在少林寺,正道诸派弟子们有条不紊正将少林寺中种种生活用品搬离一空。岳灵珊带着他找到岳不群夫妇,叫道:“爹,娘!”小鸟一样飞扑过去。
岳夫人搂着她亲昵一阵,她说:“妈,你看我带谁来啦!”林平之讷讷的走过去,跪在地上磕头,叫:“师父,师娘。”
岳不群夫妇看着他,先是意外,接着岳不群皱眉道:“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
林平之早就编好了说辞,慢慢地道:“弟子是被大师哥的朋友带走了……他们说,弟子受伤之后,师姐说是大师哥伤了弟子,害大师哥蒙冤,所以掳我去对质清楚。”
岳夫人嗯一声,道:“那你一直跟冲儿在一起了?”
林平之说道:“不,我是……是和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们在一起。”岳不群作色道:“你一个男子,怎么却去混在恒山派的师太们中间?恒山派一世美名,都让你和令狐冲给污坏了!”林平之忙道:“弟子不敢对恒山派师姐妹有半丝不敬!只是大师哥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只有恒山派的师姐师妹们算是正派同道……她们又对我很好……连弟子背后的伤都是定闲师太亲自治好的,师父师娘只要见到定闲师太,一问便知。”
岳不群重重的哼一声,道:“定闲师太菩萨心肠,为你治伤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林平之说道:“弟子知道,他日若有机缘,弟子一定为定闲师太肝脑涂地,以报大恩。”岳不群又问:“既然你一直和恒山派的人在一起,魔教群丑在令狐冲率领之下,来到少林寺,你难道不知道么?”说着,侧目斜视,显然十分怀疑。林平之低声道:“这个弟子是知道的……”岳不群怒道:“那么你也和他们混在一起了么?”
林平之忙道:“师父,弟子曾与大师哥划地断义,师父和师娘都知道,大师哥因此很生弟子的气,何况……何况他来少林寺,是要接任大小姐的……弟子怎么可能和他们在一起?”岳夫人和岳不群一听,脸色便缓和下来,两人都知道他和令狐冲的私情,“任大小姐”四个字,显然足够让他们闹翻。
岳灵珊在一旁帮腔:“是啊,爹爹,我和师兄们是在源州城见到小林子的,他和大师哥他们根本不在一起。”
岳不群问:“你到源州去做什么?”林平之回答:“弟子只是路过,因为听恒山派的师姐说起魔教大举入侵少林,心想师父师娘是正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咱们五岳剑派和少林派向来和睦,想必会来帮少林御敌,只要来到少林,就能拜见到师父师娘了。”岳不群点头道:“你倒是很有心计。那么你背上的伤,到底是令狐冲所为,还是另有他人?你可查出什么端倪么?”
林平之低声道:“大师哥和……和任大小姐的朋友很多,或许有些人不忿弟子,也是有的……”他说到这里,面色凄楚得像快要哭出来了,岳夫人看他神色,登时想到,他因为任大小姐,不知道吃过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