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龙钟。
没人记得柳依依两度出面阻止危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内,为了暂时化解他人疑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少爷身上。
等到少爷回来了,立刻就得面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重担,难道……在他那对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吗?
第六章
侯观云终于带回父亲了。
关押七天,侯万金大老爷享福惯了,不耐牢房生活苦闷,一夜忽然眼睛翻白,昏死过去,不能言语,无法行动,无法自理生活,钦差大人薛齐见他病情严重,特地网开一面,要求侯观云切结保证父亲绝无逃亡之虞,这才令其带回照料。
侯府陷入愁云惨雾,老爷勾结官府牟利的罪名不轻,不止牵连十数名官员同入囹圄,昔日从官府得来的非法营生也立即收回官有;而往来的商家立刻撇清关系,不愿再和侯家做生意,更有帐务纠缠不清的商家天天上门要钱,烦得帐房伙计宁可不要工钱,一个个辞工走人。
“老爷啊,你快醒来呀,你是存心要我不好过吗!”
侯夫人坐在床前,哭哭啼啼,一条抹个不停的巾子倒是干的。
“你就是不想让我娘家看轻,所以拚命赚钱是吧?好了,这下子连命也赔进去了,还连累观云收拾烂摊子。呜,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哇!”
“娘,你别哭了,让爹休息。”侯观云站在娘亲身后,脸色沉郁。
“我偏不让他休息!”侯夫人突然杏眼圆瞪,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尖叫道:“活该你背着我偷上酒楼找女人,天天吃山珍海味有什么用?!外强中干!里头早被那些妖精榨得精血不剩了,只关你几天就生病了呀!要是判你个十年八年还是流放,你不如斩立决还比较痛快!”
“你们扶夫人回房。”侯观云沉着气吩咐道。
“观云,别找大夫给他看病了!”侯夫人让两个冬瓜也似的壮硕仆妇扶走,仍不断叫道:“他两脚一伸,做的什么害人勾当也没了,死老头自己去担他的死罪,别弄污了咱家的清白!”
侯观云两道浓眉拧得死紧。侯家已经不清白了,连他也被列为嫌疑犯,幸经薛齐明察秋毫,查明他并无牵涉侯万金的种种罪行。
侯家出事,他也终于接手家业了,这是他最不愿意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可事情毕竟发生了,他只能面对。
“少爷……”帐房大掌柜战战兢兢地喊他。“钱庄空了……”
“钱庄空了不会去调钱吗?!”他猛一抬头,吼了回去。
“可……可是……”掌柜心惊胆跳,从来都是笑咪咪的少爷竟然吼人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各地分号都没钱了,调不到……”
“卖货!”侯观云指向房门外,吼声震得人人耳膜发疼。“仓库里有什么货,全部拿出来卖!”
“可……可是……老爷出事,侯家名下的各个店面没人上门……”
“没人上门不会去招揽生意吗?!”侯观云怒目而视,掩不住的疲惫让他的声音更形粗砺。“我爹养那么多伙计是做什么的?!吃闲饭的吗?!”
吓!不懂事的少爷也敢这么凶?大掌柜不敢指责少爷,只得解释道:“可是……就算我们想做生意,一开口就被人耻笑了,伙计们根本抬不起头来,连店门也不敢开了……”
“不开店门,全部滚回去!我侯家也不请这些没用的伙计了!”
“少爷,我们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爷触了法、生了病,没人出面主持大局,过一天撑一天罢了;还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粮仓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儿谋生的长工没了活计,也等着少爷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么主?!”侯观云已是头痛欲裂,问题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对处理,却是心浮气躁,一时难以厘清思绪。
可如今他是当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谁能作主?
送信给几位舅舅姨丈求援,全无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员不是涉案入狱,不然就是装作从不认识侯老爷,人情凉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脸,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这是爹入狱前亲手交给他的。
“府里还有一点银子,你跟我到库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时雨,掌柜喜出望外,忙又道:“这些日子帐房很乱,老爷那里另外有密帐,我们对不上来,少爷你……”
“知道了。”侯观云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头握紧。“如果有人来讨钱的……三天,你跟他们说,三天后,我侯观云亲自出面,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夜深人静,柳依依盯着黑暗里的空床。少爷回来三天了,却没有躺上床。
前后算来,他已经连着十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她爬起身子,轻轻地走出睡房,穿过大厅,来到虚掩的书房门口。
地上散满了红色和蓝色的帐册,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空间。三天来,少爷除了过去探视老爷和问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起初还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来问事,后来也不问了,就一个人闷头翻帐册。
书房寂然,少爷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悄悄走入,来到桌前。
那张俊脸半掩在臂弯里,白净面皮上长满了脏兮兮的胡渣,看来十分疲惫,即使闭目而眠,眉头依然皱着,好几天没有梳理的乱发一半披在肩上,让他更见消沉颓靡。
她细细看着他,心如锥刺,痛着、难受着。
她伸出手,好想抚开他眉心的死结,但他那么多天没睡个好觉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帐簿,底下现出只吃了几口的晚饭,麻油鸡一块也没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银耳莲子羹还是满满的一碗。
再这样下去他怎么撑得住?望着那张累极而眠的容颜,她的眼眶冲上一股热流,瞬间模糊了视线。
如果她可以帮忙的话……她立刻抹去眼里的水雾,定睛瞧着摊在他前面的两本帐簿,一蓝一红,上头记载的事项完全一样,但其中的细目却有不同,金额也不尽相同。
一本是她看过的、帐房所使用的蓝色帐册,另一本莫非是老爷秘密记录的私人帐册,不为外人所知的?
老爷无法讲话,侯家产业陷入一团混乱,她仔细查看少爷在上头所做的记号,立刻了解他在做什么。
她没去动桌上的帐册,而是拿下烛台,蹲到地上,捡起同样写着“侯记钱庄宜城本号”的一蓝一红帐册,逐页翻阅了起来。
啾啾鸟鸣,清新悦耳,一声声将侯观云从睡眠深处拉了出来。
“吓!”他一睁眼,心头大惊,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一件长袖棉袍从肩头滑落,他无心去捡,只是着急地拿两只手掌用力搓揉脸孔,试图让自己清醒,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呀。
“少爷,你醒了?”前头传来熟悉的软嗓。“我去端热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脸上沾着墨渍,右手以极为稚拙的方式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刚刚趴在地上写字,此时才直起身子跟他说话。
依依在他书房,不足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视地面摆放整齐的几十本帐册,尚未恢复过来的疲倦立刻牵动他的怒意。
“谁叫你动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爷,对不起。”柳依依抓着笔,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来。
“你竟敢乱来?!”侯观云大步走过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稳前已然粗鲁地推开她。“出去!出去!别在这边烦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头,赶紧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再将毛笔放回桌上。“我去帮少爷准备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进我的书房!”他气恼地道。
“少爷,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号的帐册了。”柳依依走到门边,仍是低头禀明,“正确金额另外誊抄在白纸上,夹在红色帐册里。”
“你做了什么?!”侯观云实在太过疲累,无法去思考她的话。
“少爷,请坐下来休息,我先服侍你吃过饭,再跟你解释。”
“走开!”
侯观云心烦气躁,背着双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看地上帐册不顺眼,一脚踢开,几张字纸飞了出来。
父亲的病情毫无起色,想问事情问不出来,且平日父亲大权独揽,许多台面下见不得人的勾当,化暗为明,化整为零,他只能大海捞针,从两百多本帐册中去追查到底钱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何时该向谁收款,何时该付谁款,他都得一一厘清,不然就会发生那天朱老大以讨钱为名、行夺财为实之事……
随从当天就告诉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时忙着奔波救父亲,听过就忘了,这时想起,顿时好像抓到了一条绳索,在迷雾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捡起地上的纸张,上头的字迹说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未曾练过字,然而字迹虽难看,一条条帐务内容却是条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着急地找着纸张载明的“朱家茶行”相关的红蓝两本帐册,再一—核对起来。
顺手摸来搁在旁边的算盘,他滴滴答答打了起来。
“少爷,我先打来洗脸水。”柳依依一进门,就看到少爷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阅帐簿,一手飞快地打着算盘,她一愣,停住了脚步。
“依依!谁教你这么勾稽对帐的?”侯观云抬起头,俊脸一扫疲态,两眼放光,惊讶地高声问她。
“少爷教的。请少爷先洗脸。”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少爷将两本帐册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爷的做法了。”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聪明,却不知她竟可以无师自通!他急问:“就算是帐房伙计,也得点出要领才会抓帐,而且你怎会算帐?纵使你会算术,可帐册上加加减减的数字这么多……”
“我打算盘。”柳依依见他总不洗脸,只好拧了一条热巾子。
“你会打算盘?!”惊奇之外还是惊奇!
“我见少爷会打算盘,我也吓了一跳。”她将湿巾子递给他。
“我是小时候学的。”他随意拿巾子抹了抹睑,脸色更加容光焕发。“难道你也是以前在乡下学的?”
“不是,我是进少爷屋子后才学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打算盘啊。”
“我怕打算盘吵了大家,所以拿线串了红豆,有空时拿出来拨一拨,或是晚上躲在被子里练习。”
线串红豆!亏她想得出来!侯观云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亲重病末愈,即使母亲天天哭喊抱怨,但这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担忽然一下子松了,层层郁积心底的阴霾也开朗了。
她果然是他赖以找到出路的绳索,穿云过雾,寻到蓝天。
“那你又怎会打算盘?该不会是帐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们没空教,我在旁边看他们的手法,正好那里有一本快烂掉的『算法统宗』,既然他们要丢,我就拿回来看了。”
“依依,少爷的早饭送来了。”梅蕊探个头进来。
“我没空吃。”侯观云摆摆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搁着。”柳依依嘱咐悔蕊。
梅蕊赶忙放下托盘,闪出门外。自从少爷回来后,不是冷着一张脸孔,就是随便骂人,呜!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