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可以不予追究,仍当是于书令害了你,朕会下令处斩于书令;而你……三日内不回朝,形同欺君罪论处。”语毕,皇上袍袖一挥。
“高力士,摆驾回宫。”
“遵旨!”皇上的贴身内侍高力士忙扶起方悠然。“王爷,皇上真是很挂心你,你谎称伤重那几日,皇上是担忧得寝食难安,你就少固执点儿,别再让皇上操心了吧!”话落,他赶紧追着皇上离去。
方悠然拍拍沾土的袍角,笑叹一声。“唉!明知留不住,强留又有何用呢?”想想还是当年打仗时好,李隆基还没这么大脾气,他们以兄弟相称,军旅生活自由自在,随他怎么玩都开心;哪像后来,唐朝中兴了,李隆基登基为帝,无数的麻烦事儿接踵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也明白皇上对他的宠信已偏心得过了分,待他简直比亲弟、子息还好,他心里是感激的,但奈何志不在朝廷,皇上的赏赐再多,他还是待不下去。
“看来还有一场风雨好受!”方悠然忍不住摇头苦笑。霍青莲说她命不久矣,也许他会比她还早死呢!到时他们就可以做一对同命鸳鸯了,哈!
回到方府,霍青莲错愕地瞧着于依人房门口,一双坐在地上、闲话家常的男女——方自在与雷春花。
听他们笑语盈盈的,似乎谈得非常愉快。不过也奇怪,雷春花行止粗鲁大度是人尽皆知的事,但生性严谨认真的方二少怎会忘了自己的身分,盘坐在地上,就跟女人聊了起来?
“霍姑娘,你回来啦?”雷春花先瞧见她,拂拂屁股跳了起来。
方自在望着霍青莲,神色中有一丝警戒。
“二少不必紧张,我瞧霍姑娘已经冷静下来了。”雷春花拍拍方自在的肩。
“霍姑娘可是要探视于姑娘?”
于依人!想起杀父仇人之女,霍青莲神色一凝。“没有,我正要回房。”她转了个身,朝自个儿的房间走去。不能再见于依人了,见了她,怕自己忍不住又要发狂;在外头逛了一日,她已想得透彻,害她父母的是于书令,她就专心对付于书令吧!于依人虽是于书令之女,但十年前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稚儿,与血案无关,何必牵连无辜人等?
“于姑娘自清晨昏倒后,至今尚未清醒。”雷春花忽又插了句。
霍青莲脚步一顿。“她……无恙吧?”
“我不是大夫啊!霍姑娘。”雷春花笑答。
然而方自在就没有如此好耐性了。“人是被你吓晕的,她有事没事,你心里会不清楚?”
“自在!”甫自外头回来的方悠然听见弟弟无礼之言,沈哼了声。“不许对霍姑娘无礼。”
“难道我说错了吗?”方自在不悦地反驳。“我明明瞧见霍青莲攻击于依人,雷姑娘也看见了,是不是,雷姑娘?”他转向雷春花寻求附议。
雷春花抿唇一笑。“二少爷,我不是说了吗?眼见未必是真,耳听有时也不能作凭,未明内情前,我是不会轻下断论的。”
方自在瞧了她一眼,脸色一瞬间胀红。“也许你说得对,但霍姑娘身怀武艺,于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以武欺人,不管内情为何?都是有失敦厚的。”
雷春花摇头一笑。“我还是不予置评,二少爷何妨也置身事外,让当事人霍姑娘和于姑娘自已处理这件事?”
方自在不服气地张开嘴巴,正想说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身为主人,他怎可不管;却瞥见兄长沉郁的眼神及霍青莲灰暗的脸色,他心神一凝,也许雷春花说得对,很多事非当事人无法解决。
“算了,我不管便是,咱们走吧,雷姑娘。”
雷春花又是一笑。“二少爷要我去哪里呢?”
“回房啊!”方自在直觉回答。
雷春花指着于依人房间隔壁、她的卧室。“我的房间就在那里啊!”
方自在狙犷的漆铜俊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抱歉,我……”
“我先回去了,告辞,二少爷。”雷春花朝他一抱拳,走回自个儿房间。
方自在低啐一口。“该死!我到底在慌些什么?”真搞不懂,跟雷春花就像哥儿们似地天南地北胡乱聊,这样也能聊得他心神不定?见鬼了,真是!
方悠然在弟弟离去后,才举步走向霍青莲。“抱歉,自在失礼了。”
“他说得没错。”霍青莲凝望着于依人的房门发呆。“我明知于依人是多么娇弱的女子,还对她下重手,她要有个万一……”
“胡说。”方悠然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你并没有伤着她啊!她会昏迷是因为自己太胆小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罪过是一样的。”本来,仇人之女出事,她该感到高兴,可偏偏她一点开怀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心碎得像有人正拿刀剖着她的心。
“她父亲害你一家,你就算向她索命也是应当啊!”八十余条人命和两条人命相比,方悠然觉得霍青莲还蚀本了呢!
“不该这么算的。”她悽然一笑,回拥着他。“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处处为我着想;其实你我心知肚明,不论于书令干下多少坏事,都与于依人无关,她是无辜的,不该被牵连。”
“错了!”他漆黑的眼里跳跃着两簇邪气的火光。“只要她让你觉得不开心,她就罪有应得。”
她心头一颤。他的深情厚义全都表现在日常言行里了,对于这样义无反顾爱着她的男人,她能回报什么吗?
“算了,我想过了,除了于书令,我不想再牵连其他人。”
“你要放过于依人!”这倒令他颇为讶异,大凡身负血海深仇的人都恨不能将仇家斩草除根的,毕竟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而她却有如此大度量,确是难得。
远望着于依人的房门,霍青莲心头的悸动更甚。她会就此昏迷不醒吗?她不敢想。万一……一思及此,她心痛得像要死去似的,竟不知于依人在她心中佔了如此重要的分量;她们不过相识二月余而已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太奇妙了。
方悠然瞧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是很挂意于依人的,却碍于彼此死雠的身分,跨不出探视的这一步。
“走吧!”他拉着她往于依人的房间走。如果她非得看过于依人才能放心,那么他愿意帮她。
“悠然……”她任他拖着,关怀和仇恨同时撕扯着她的心;猛然忆起惨死的家人,正想拒绝时,他已一脚踢开于依人房门。
房间里,一条纤细虚弱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霍青莲只瞧她苍白的娇颜一眼,什么深仇大恨都忘了。
“依人妹妹……”她心痛地冲近床畔,抚着她毫无血色的悽惨容颜。老天!她做了什么?怎下得了如此毒手伤害一名天真纯良的小姑娘?“对不起,是我不好,依人妹妹,你醒醒啊!”
方悠然拉起于依人的手诊察着她的脉象。“你不用担心,她脉象平和,应该只是吓了一大跳,心神不宁,才昏睡的,并无大碍。”正想放开她的手,却被她虎口间某样物事吸引住了视线。“怪了!”
“怎么?她还有其他的病在身?”
“你别瞎猜。”方悠然安慰她一句,复拉起她的手。
“干什么?我又没病没痛,你不须诊我的脉。”霍青莲试着抽回自己的手。
“我不是要帮你把脉。”方悠然摊开她的手掌,现在他一手捉着于依人的手、一手捉着霍青莲的,两只同样白晢的柔荑展现在他面前,却奇异地在相同的虎口处有一点星形印记。
霍青莲当然也看见了,血色一瞬间自脸上退尽,她全身颤抖,似要昏厥般。
“青莲!”方悠然赶紧放开于依人,转而全心护住霍青莲。“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大眼里一迳儿的惊慌与不信。“我那失散多年的妹妹,虎口处也有相同的星形印记,我们家的女孩都是,只有我们家的女孩有……”
方悠然蓦然察觉事情的严重性。“你是说于依人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怎么可能?她是于书令的女儿啊!于书令是害我一家的凶手,他不可能把妹妹带回去,还抚养她长大。”
“我认识于书令十几年了,只听说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没听过他有老婆。”也就是说,当年意外走失的青莲之妹,极可能被于书令捡到了,带回家抚养,才有今天的于依人。
“为什么?他既要害我一家,又要抚养妹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霍青莲崩溃在他怀里。世界真的在她脚下崩塌了,寻找多年的妹妹就在跟前,却茫然不知地认贼做了父,而且两人父女情深;于依人很明白地表示了,父亲若死,她也不想独活。
照于依人脆弱的个性推测,倘若她将事实相告,于依人必是无法承受,一缕芳魂定归离恨天;甚至她还不能杀于书令为父母报仇,于书令是死不足惜,但妹妹依赖他依赖得紧;于书令死,依人必不活,她忍心眼睁睁看着妹妹死吗?
“悠然、悠然,我该怎么办?”她无助地瘫倒在他怀里,惊慌的泪如断线的珍珠不停滚落。
“冷静点儿,青莲。”方悠然忙横抱起她,回到她的房间里。
“我要杀于书令,我非杀他不可,但我不要依人死,她是我妹妹啊!天下间,她是我唯一仅剩的亲人了,我怎能害她,我怎么办……”
方悠然默默地搂着她,任她在他怀里又哭又叫。
霍青莲觉得自己快疯了,妹妹本应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找她找了十年,结果却……娇弱的依人,胆小的依人,没有于书令就活不下去的依人……可恨!为什么她的妹妹会这样软弱?
她费尽心力不是想找回这样一个负担啊!妹妹不仅不能帮她,反而变成了她生命中最沉重的包袱。
“我该怎么办?悠然,我该怎么办?呜……”
方悠然温柔地抚着地抖颤不停的背,让她在他怀里哭尽所有的悲伤。
“青莲,你只有两条路,是要活人开心?还是要死人瞑目?”
她怔愣地抬头望着他。“你要我做抉择?”
“一个人一生中都得做一次这样重大的决定。”
“我做不出来,我不行,这太难了。”她慌得紧紧捉住他,像溺水的人攀着救命浮木般,死也不肯放。
“不会的,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做出不后悔的决定。”他捧起她清秀的娇颜,温柔的轻吻在她颊边、耳畔、鼻端游移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茫然地喊着,娇躯紧贴在他身上。一边是杀父仇人,一边是亲生妹妹,怎么选?
方悠然将她抱到床上。
“别离开我。”霍青莲将他搂得紧紧的,死也不放。
“我不会离开你的。”方悠然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一下,方使他躺进她身侧。“不过你太累了,先睡一下,抉择可以明天、后天、大后天……下决定,你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不是吗?”
她螓首埋进他怀里,无助地啜泣,将他的前襟都给濡湿了。这回天纵英才的方悠然也猜错了,她没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她只剩不到八天的生命了。
哭着、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霍青莲缓缓沉入了梦乡。
一见她睡熟,他随即步出客房,找自在去了。
方悠然心里已有所觉悟,依霍青莲嘴硬心软的个性,最后她一定会选择让活人开心,自己背起对亡父母的愧疚;为了于依人,她必会要求他救于书令。
要救于书令并不难,只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