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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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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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班察巴那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分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住。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融化,道路上却已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轻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旧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轻,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轻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阿侬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依格仔着了唔没?”
他们说的正是地道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能够解渴却不会醉的青稞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稞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
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年轻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次他的预感没有错。
那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太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有法子让她不哭。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轻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高手。




  ◆ 《大地飞鹰》 第五十二回 斗   智 ◆

能够让陆小凤尊敬畏惧都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认为西门吹雪的剑术已经超越了中原一点红,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到达了“无人、无我、无情、无剑”的最高境界。
只有到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将剑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确。
可是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绝对不多。到达这种境界后,也就绝对不肯随便杀人了。
如果你不配让他拔剑,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绝不肯伤你毫发。

这次杀人的是谁?
一个已经达到巅峰的剑客,又怎么会对一双平凡劳苦的夫妇出手?
没有人看见这对夫妇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更没有人能懂得致命这一剑是怎样精确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问小方。
“他们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得他们?”
小方本来也有很多事想问这些人的,却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个本来坐在独轮车上,抱着女儿的妇人,仿佛也似曾相识。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时,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
但是小方现在却绝对没有这种感情。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微妙的情愫。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就如同他也想不起刚才那个骑着青骡走过的少女是谁了。
可是就在他已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
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中,“脚”绝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环。但却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脚。
其实小方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脚,只不过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朴素很平凡。一件用廉价花布做成的短袄,一条刚好可以盖住脚的青布长裙。
现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脚才露了出来。
她脚上穿的是双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这种靴子里有一块三角形的钢铁,藏在靴子的尖端。
这种靴子就叫做“剑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样,这种靴子也是种致命的武器。
穿这种靴的女人,通常都练过连环鸳鸯飞脚一类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那糕饼店里,忽然飞起一脚踢碎那年轻伙计咽喉的辫子姑娘。
虽然她今天没有梳辫子,装束打扮都比那天看来老气得多。
小方却还是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所以这对夫妻绝对不是从江南来的,是班察巴那派来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过想利用这种形式来掩护自己的行动而已。
——一对从异乡来的年轻夫妻,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种形式无疑是种最好的掩护。
——他们这种人的行动任务,通常都是要杀人的。
这几点都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
——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如果他们要杀的是小方,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像他们这种受过严格而良好训练的杀手,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这问题最好的答案是:
——他们要杀的不是小方。当然绝对不是小方,因为班察巴那虽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敌,绝对不是。
——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杀他们的是谁?
——他们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不到万不得已时,班察巴那绝不会派他们出来杀人的。
——所以他们这次任务无异是绝对机密,绝对必要的。他们要杀的无异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诸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仇敌也不多。在这么样一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边陲小镇,怎么会有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刺杀的人?
——这个人是谁?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在这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小镇里,怎么会有这种能对班察巴那属下,久经训练的杀手一剑刺杀于道旁的剑客?
寒夜,逆旅,孤灯。
灯下有酒。浊酒,未饮的酒。小方在灯下。
还有很多问题要去想。很多他应该必须去想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去想。
他想的是一件和这问题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一个和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关连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个最多只不过有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骑着匹青骡从他对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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