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吉利干脆抱住合欢。“我要和合欢一起投胎。”
“这不行喔!”黑脸判官赶忙分开他们。“小兄弟,你这样会和合欢变成双胞胎,你想当兄妹,还是当夫妻呢?”
“当然是夫妻了!”吉利只好松开合欢,交握着她的五指,不断以指头摩挲她的手背,急切地诉说他的情意。
“吉利,你回去等我,我会投胎到芙蓉村,十个月后就可以见面了。”
“可是……”吉利哭丧着脸。“我大你二十岁,我老了……”
“我不介意嫁给老公公。”她娇羞地道。
“真的?!”吉利咧开笑容,绽出许久未见的大酒窝,抱住合欢亲个不停,羞得她一张粉脸布满了红霞
非鱼偷偷笑出声,又吃了吉利一拳。
合欢红着脸,轻轻推开吉利。“别闹了,快回去,以后别欺负非鱼,他过去认字不多,你现在一定要好好教他。”
“你知道他那封信是胡乱念的?”
“我知道了。”合欢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微笑道:“这就是当年那封信,判官大哥鬼使神差,取回原信来了。我现在认得字,也会读了。”
“这真是千古传颂的情书,不念出来可惜。”黑脸判官手指一捻,轻轻取过信纸,开始念起造成误会根源的信件。
“合欢吾妻:
我在汴京很好,我每天想你,晚上要念你的名字,才能睡好觉。
上个月开始,我和舅父到皇宫去,帮皇帝修建新宫殿,皇宫的花草很美丽。
我想带你一起来玩,可是老百姓不能随便进来。
合欢,你比花儿更美丽,我好想你。
再过几天,我的表妹要成亲了,她会嫁到很远的福州,不再回来,我舅母舍不得,但她还是希望女儿幸福快乐。表妹的夫君也是石匠,是我舅母的外甥,我们都是表妹的表哥。可是那个表哥要娶新娘子,我这个表哥还是光杆儿。
合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年我就不是光杆儿,舅父说我也该回去娶你了,你不要忘记我,一定要等我,明年花开时,我就要娶你,然后一起生儿子。
早晚都想你的吉兆“
合欢低头绞手指,一张红脸只敢瞧着鞋尖;吉利也是红了脸,双手到处抓痒,好像身上长了许多臭虫,非鱼边听边笑,又猛敲自己的脑袋瓜,揪头发吐舌头;几个拉长耳朵偷听的鬼差则是掩了嘴,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吉利嚷道:“我这封信写得文情并茂,以石匠的程度来说算是杰作了。”
他一手捏住了非鱼的耳朵。“死鱼,听清楚了,这就是我的信!”
“听清楚了,师父,你写得很好,我好崇拜你喔!”非鱼连忙谄媚。
黑脸判官把信件递还合欢,大笑道:“好了!这桩公案解决了,我可得进去向阎王复命。吉利,非鱼,你们回去吧!”
“不!”吉利还想和合欢话别,可是黑暗骤然降临,暗潮汹涌,把他和合欢给隔开了。
“合欢!合欢!你要投胎谁家?”他急着问道。
黑脸判官的声音传来——“你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位女子,就是她的母亲。”
“我见到老婆婆怎么办?”吉利双手乱抓,只能抓到非鱼。
不再有人回答他,天旋地转,混沌初开,师徒两人飘飘荡荡,终于在幽冥之间失去知觉。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喃喃的念经声钻入吉利耳朵,他浑身发冷,眨了眼皮,倏然睁眼。
“活过来了!”众人惊喜喊着。
吉利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无奈就像生了大病一样,懒洋洋地坐不起身。
几个村人过来扶他,喜道:“阿利,你可昏迷三天三夜了。”
“我离开这么久了吗?”吉利喉咙干热,声音沙哑。
他撑起眼皮,游目四顾,原来他躺在孝女庙的神案前,村人设了两个床架,非鱼仍然在昏睡,脚底则坐着一个和尚,嘴里还在低声诵经。
“喂!大和尚,我没死,别超度我了。”
“我不是超度你,你心口还有些热气,我是在唤你回魂,免得你沉迷情障,忘记人间美好。”和尚转过身,露出他黝黑的脸孔。
“人间没了情爱,还有什么美好……”再度被迫离开合欢,吉利不免怅然,想到十个月后才能见面,又袭上一股锥心蚀骨的痛楚。
“万物有情,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之一。”
“你大和尚就会说道理……”吉利抬起眉,讶然道:“你?你是黑脸判官?”
和尚笑道:“我脸是黑些,不是什么黑脸判官,贫僧法号情空,是非鱼以前的师父,我找非鱼找到芙蓉村,正好碰到你们出事。”
“你明明就是地府的黑脸判官!”简直是同一个人嘛!吉利不可思议地端详着他。
情空和尚笑道:“看来小道爷到地府游历一遭了。镜中月,水中花,亦是相同的影像,可本质却是大大的不同;地府人间,人儿相同,可世世轮回,红尘百劫,本心也不一样了。”
“你说什么禅语?我还在生病,悟性变差了。”吉利扯了扯头发。
“这么说吧!小道爷喜欢的人喝过孟婆汤之后,她还是她,可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不会!”吉利握紧拳,斩钉截铁地道:三百年的岁月足以让我们记住彼此,永远不会遗忘,就像我世世轮回,依然记得她。“
“情爱痴缠,欲生欲死,世世不休;何不两袖清风,自在逍遥?”
“两袖清风太无聊,有爱当爱真人生!”
“好!”情空和尚笑道:“好个真人生!小道爷世世有情,这辈子大概又让情情爱爱蒙蔽清静本心了。”
“有情有爱,这就是我的本心。”吉利肯定地道:“你大和尚空来空去,人生空空,又怎知情为何物呢?”
“小道爷真乃情种也。”情空和尚哈哈大笑。“我七世说法,想叫你跳出迷障,却是永远说不动你。罢!罢!如今你执着无悔,终于寻到挚爱,贫僧更是对着石头说法了。”
“什么七世说法……”吉利一凛,从苦命吉兆开始,到了他这一世,一共历七世之劫,也到地府见过黑脸判官七次。
情空和尚站起身,走到昏睡的非鱼身边,取下他脖子上的彩石项练。“他当了五辈子的僧人,如今诸事皆了,也不需要这五颗石头了。”
村人一下子看情空和尚,一下子看吉利,只觉得这两人高来高去,尽说些深奥难解的话,大家听得头晕脑胀,差点向两人膜拜起来。
吉利定定看着情空和尚。“大和尚,合欢呢?”
“何欢!”情空笑得高深莫测。“生,何尝欢乐!死,何尝悲苦!无执无明,生死同欢。”
“难懂!我不听你的大道理了。”吉利恼得摆摆手。对他来说,惟有合欢才是他的一切。
“好了,我不带走非鱼,就让他跟着你吧!我该走了。”
村人们忙道:“大师,吃顿素斋再走。”
情空和尚一脚已经踏出庙门,大笑一声——“此地为有情人之地,再待下去,恐怕贫僧也想一试情天恨悔的滋味了,还是快走吧!”
“真是神僧啊!”村人望着他的背影,啧啧赞叹。
一醒来就和大和尚斗智,吉利累得只想再睡觉,他爬下床。“我回房睡吧,你们把我摆在这里,好像停放死人一样,更难看!”
向火过来扶他,解释道:“倪巴他们救你和非鱼上来时,你们根本没气,大家以为你们死掉了,这才放在这里,幸好大和尚又把你们救回来。”
“我去地府走了一趟。”
“啊!”众人十分惊奇,七嘴八舌地问道:“阿利,你看到什么?有去参观十八层地狱吗?”
“你们别吵吉利哥哥嘛!”豆芽端着一碗热汤药,缓缓走到吉利面前。“他才刚醒转过来,先喝碗药,休养几天,再说也不迟。”
吉利瞪着她扁平的肚子,满心激狂,冲口而出:“你这一胎会生女儿!”
“你说什么呀?”豆芽满脸通红。“人家……人家又还没……”
“对了,你和阿火的婚事是什么时候?”
向火回答道:“十二月二十日啊!是你帮我们看的日子。”
“不行!”吉利抓住向火的手臂,双眼急得冒出火花。“你们明天就成亲,不!不!马上在孝女娘娘面前成亲,今晚就洞房!”
向火也恨不得马上成亲,但他还是要克制些。“阿利,我的新床还没做好……”
“旧床一样可以睡!”吉利语气坚定地道:“我见到了孝女娘娘,奉她老人家的指示,你们必须今日成亲,这才能夫妻幸福,生的女儿漂亮懂事,未来的女婿聪明伶利。”
“跟我女儿的女婿有什么关系?”包老爹实在不想马上嫁闺女,疑道:“孝女娘娘真的这么说吗?”
吉利望向准外公,笑咪咪地道:“老爹,要不要再来掷个杯?”
“不掷了!”包老爹赶紧摇头。
豆芽已经是羞得无处可躲,把药碗塞给向火,人就跑了出去。
丈母娘怎么跑掉了?吉利忙喊道:“喂!豆芽!不能走啊!阿火,快追她回来呀!”
孝女娘娘的旨意当然不能违背了,阿火又把药碗塞给吉利,立刻追上前去。
吉利不顾众人惊异的眼光,捧起碗,慢慢啜饮药汤,再一回头,望见合欢石像的盈盈笑意。
他也朝她绽开最灿烂的大酒窝。
尾声
十五年后。芙蓉村。
孝女庙经过翻修后,红瓦白墙、绿竹香花、整洁干净,若不是挂着一块庙匾,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住着一位文士。
清脆的摇铃声由庙里传来,孝女石像依旧笑意温柔,无言俯看人间。
一个年轻的道士正在为受惊小儿收魂,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他迅速地把一包药粉溶入符水里。
但他的动作还是被人看到了,一位清秀甜美的小姑娘坐在桌前,低声道:“非鱼哥哥的技术不够纯熟,从这边看过去就有破绽,是也不是?吉利伯伯。”
吉利正注目她说话的神情,记忆飘到了过去,但一声伯伯打破他的美梦。
“小欢,我叫你不要喊我伯伯,要叫我吉利哥哥。”
“可是我爹不让我喊,他说你的年纪比他大,所以要叫你伯伯。”小欢眨着清纯的大眼,睫毛一扇一扇地,扇动了吉利蛰伏已久的心。
“小欢,你也十五岁了,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他试探地问着。
“有啊!”
吉利顿时妒火中烧,又气又急;他每天看紧小欢,竟然还让她有了意中人!
“谁,是谁?”
“我最喜欢吉利伯伯了。”小欢甜甜笑着。“伯伯教我读书写字,又教我画符当仙姑,以后伯伯身体不舒服,我也可以帮伯伯祈福。”
吉利陡地放下心中吊桶,原来她还是喜欢他,可是她左一句伯伯、右一句伯伯,又搅得他忧心不已。
“小欢,你忘了我吗?我不是伯伯,我是你的夫……”欲言又止,他不敢说出夫君二字,怕会吓着年轻的她。
“我怎么会忘记伯伯?就算我老了、死了,我也会记得伯伯。”
“如果你嫁给别人,还会记得我吗?”吉利越来越悲哀,她是一枝鲜花,他则是一团老去的牛粪,他几乎不敢奢望了。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老,那张娃娃脸和两个大酒窝仍让他停留在二十岁,甚至不知情的人还误认为他是非鱼的弟弟。
“我不嫁给别人,我要